方才什麼投壺、射覆之戲,他樣樣精通,與應召而來的襄城美伎們相處風度亦可,與這堂中一群人更是相談甚歡。
如今襄城算是比較平安之地,而且各方默許之下,成為了一個各方勢力在此並存的複雜地帶。蓋因有些彼此之間的暗地裏交易,需要一個特殊的地帶完成,所以這裏的世族子弟,也算是八麵玲瓏、眼眨眉動的機靈之輩。能與這些人相談甚歡,這位劉使君的特使顯然是如假包換的世族子弟,劉使君的麾下有世族子弟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這位特使倒真是懂織業的,甚至是他身邊隨侍的婢女,也是相當有眼力。
方才那些席間的襄城本地子弟,半開玩笑地請他“瞧些花色尋常的錦料,選幾匹贈給美人也是佳話”,他信手拈來,將幾樣織錦說得頭頭是道,什麼“月華暈襇雖是新出的紋樣,絲卻不是今年春上的原絲,未免顏色有些黯淡”,又是什麼“這雪青底夾繡雙舞人獅影紋錦雖然花紋別致,且看織法乃是上造,想必是哪位世兄家中得自宮中的賞賜,於這些美人不甚相合”,竟是一件也不曾評點錯過!
而他那位侍婢,甚至不肯接過其中一匹看似極為絢麗華貴的銀紅織繡雲紋的織錦,沉著臉道:“婢子不知這位公子是何居心,竟將亡人才用的乘雲繡錦讓我家主君去做賞賜,這是賞人還是結仇?”
一番話下來,竟是無人不服。
青袍男子在窗下站立良久,看得清清楚楚,臉上神情卻甚是複雜。
又站了片刻,方長歎一聲,轉身離開。
吳七趕緊舉傘跟上,不安地問道:“莫非主君看出什麼端倪,他們並非劉使君麾下之人?”
“的確不是。”
男子淡淡道:“可馬上就是了。”
“呃?主君的意思是……”
“那是董女郎的人,昔日我在洛陽和涪城,都曾經見到過。”
“啊?”
吳七素知自家主君有個本事,是過目不忘,但凡見過一麵的,即使是個路人,再過十餘年也一樣記得起,故在族中一直被誇為神俊之才。既然主君說曾見過這個俊美的來使,想來是不會錯的。
“她連這個人都肯交給劉備去用,足見對這批原絲是勢在必得。吳七,先前那計策,想來是可行了。”
男子穿著棠木屐,高高的木跟可以防水,漸漸走入黑夜之中,屐底敲擊地麵,發出清脆的托托聲,仿佛有人拿著一根木錘,也是這樣一下下敲在了心上,有著鈍鈍的疼痛。
那個相貌俊美的來使,他何止隻見過一次?
那是辛苑。
那個數次背叛於她,卻終是被她鍥而不舍地打動後,忠心相投的辛苑。
昔日董織成以董真之名行走巴蜀,除了以出身清河崔氏的崔妙慧為正妻,打理內務外,地位最高的便是人稱辛夫人的這位辛苑。
如今辛苑都能女扮男裝,擔負起劉備特使的重任來到了襄城,那麼董織成是否殫思竭力地為劉備著想,還用得著再說嗎?
她付出這樣大的心血,甚至還動用了劉備最後的軍資儲備,才準備了一千萬銖錢,想著要購回原絲,在明春賺回足夠的銀錢,來緩解劉備的燃眉之急。可見情勢急到了何種程度,而她又擔著怎樣的風險。
可是他,卻在謀算著,怎樣再次將她的心血摧毀。
他當真對得起她麼?
還有身上這一襲“春水碧”的綿袍?
不,其實這並不是一襲普通的綿袍。當初在涪城之時,她暗中派人來見自己,送來的衣物之中,最為駐目的便是這襲袍子。
“我家主君聽說郎君去歲冬日得了風寒,傷了元氣,如今體弱畏寒,故親手做了這件袍子。我家主君說,郎君這樣品格,豈能與那些所謂世家子弟、巨商大賈們穿同種錦料?袍麵質料用的是‘春水碧’,與‘天水碧’是同一種顏料,但染法不同,顏色更顯青翠,也更顯矜貴,如今市麵上是沒有售賣的,也隻是主君親手做出這一匹來,並沒有想以此謀利。這樣世上唯一的錦料,方能配得上郎君。袍內尚有一件,我家主君稱為內膽的,是仿著這春水碧袍的尺寸,可以很輕易地卸下,方便清洗外袍,又不濡濕內膽。內膽所蓄並非絲綿,而是經過處理後的細鴨絨,我家主君以針線回環繚織,斷然不會有積團打結、甚至腐臭濕冷之虞,且鴨絨輕軟,穿著行走便利,又能禦寒。郎君今冬若是穿著這件夾袍,再冷些頂多加件皮裘,想來便是遇見些寒氣,也不至於會再傷風。郎君千萬保重,將來這天下蒼生,還要依恃郎君庇佑呢……”
果然,即使是近幾日遽然變天,自己隻因穿了這件輕飄飄幾乎沒有感覺的夾袍,便覺得勝過幾件絲綿所蓄的綿袍,背腹暖和,便是前些日的舊疾,也痊愈得快些,素來最擔心的入秋咳疾,也輕緩了許多。
“唯願此後我能回報於你,方緩此椎心之痛。”
他在心中默默想道:“隻是,你當真肯給我這個機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