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沉著又不失犀利的性子,豈是任人宰割之輩?
就算沒有陽平治都功印,恐怕也不會喪身於大火吧?
審德,終究是死得冤了……
“神女多智而擅計,身負奇術,來曆非常,肯下降陽平山,實是我天師道之幸。昔日山中初遇,老朽便已看出神女之不凡,原以為我陽平山也乃福澤深厚之地,如今看來,陽平山太小,未能供奉神女,隻恐反引來禍端。”
郅伯齊說得十分懇切:“神女終究是要離開,不如……就此離開罷。”
他的話可說得真夠直接的啊!
不過和吳可貞不同,吳可貞隻是認準了她“情孽”招災,認為是曹劉二家俱有聯姻之意,怕將天師道與他們綁得太緊,卷入了巴蜀甚至是整個天下的戰事,從而讓天師道當了炮灰,才與陳玄之一齊想要驅逐她。
郅伯齊卻明顯是知道得更多,想得更遠。
所謂“多智而擅計,身負奇術,來曆非常”這幾句話,才是惹來禍事的根本所在啊。
各方對她的覬覦,說到底不還是為了她的那些所謂奇術智計麼?
劉備需要錢,要織成用錦匹來換軍資。劉璋需要錢,當初才從萬年公主那裏騙來了所謂的寶藏。曹操需要錢,才那樣著急寶藏甚至不惜追殺她,就是為了得到所謂的寶藏圖。
而現在,她流落江湖,輾轉之間,如明珠擦去了灰塵,一日日光華璀璨。
她的才能逐漸顯現出來,又何止隻是一個錢字?
織錦、天雷霹靂術、寶藏……任一物泄露出去,都是令諸侯動心之物。
如果她的砝碼再加上一個天師道呢?
身為天師道的神女,又得到陸焉的支持和在意。
這百萬道眾,漢中及兩郡之地的實力,誰不想收入囊中?
留著她,實在太招禍了!以陸焉如今的實力,尚不足以應對這四麵八方的壓力。縱有曹氏相援,亦未免過遠。何況曹氏父子,也未必是什麼聖賢。陸或之死,如今尚且還是一樁暖昧。若涉利益之爭,誰其實都靠不住。
懷璧有罪,那麼將這塊價值連城的玉璧送出去呢?至少危機可以轉移,甚至給獲得的那一方帶來新的壓力。
而天師道,反而能從夾縫中求生。
郅伯齊有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
“昔日大長老說什麼話來?”織成冷笑道:“‘女郎來這世間,與此印有緣。甚至是女郎所有際遇,皆與此印有關。但教有一日無緣之時,此印才能離開女郎。’這印可是你們天師道的陽平治都功印,當初它死賴白乞地鑽進了我的指環裏,才讓我和你們撕擄不開。如今你要逐我離開,可這印,又當如何?”
“此印與女郎仍然有緣。”郅伯齊的臉色,在殘陽斜照下頗為憔悴,當初山中種菊時的悠然喜悅,此時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愧疚、不安和凝重:
“那麼女郎或許,還有回歸陽平山的一天。”
織成垂下頭來,輕輕撫摸指上的紅寶石戒指。
鴿子血般的戒麵寶石,透出幽幽紅光。
“如果我不肯走呢?”
郅伯齊滿頭的白發,在山風中飄拂不定。隻是先前看上去有些枯幹的白發,此時卻忽然變得淩厲起來,每一根白發,都仿佛變成了一柄銀白的小劍,殺氣凜然。
“女郎必須要走。”
“你這麼殺氣騰騰的,是想將我擊殺於此?”
織成忽然笑了起來:“因為擔心未來不可知的禍患,便要將剛剛護教立下大功,也忠於師君,又被道眾所認可的夜光神女,殺死在這無人的山崖?大長老,你這樣的行徑,與陳玄之、吳可貞,與於兆、周南他們,又有什麼區別?”
“若動人殺你,老朽修行近百年,亦毀於一旦。況且我負女郎在先,又有弑神之罪,必不會獨活。”
郅伯齊苦笑一聲,道:“故此老朽才苦苦相求,望女郎能平安離開。”
“郅伯齊!”
織成驀地抬起頭來,遠山眉高挑入鬢,厲聲道:“我走與不走,全在我的心意,卻與旁人淩迫無關!你是天師道的大長老,可不是我董織成的什麼人!想要殺我,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一語未了,青光閃過,寒氣逼人,頃刻之間,竟已疾射至郅伯齊的咽喉之前!
郅伯齊隻覺喉頭剌冷,心中大駭,縮胸吸腹,間不容發之隙,陡地往後彈起,堪堪躲過了這割喉之虞,然而鬢邊一涼,數莖白發已飄然落地!
卻是那青光所至,終究是削斷了他一綹鬢發!
郅伯齊又驚又怒。
他身為大長老,多年來在天師道隱然地位尊崇,哪裏有什麼人敢向他動手?眼前這位女郎,昔日去後山拜見他時也溫言款款,極重禮數,哪知道此時說打就打,拔劍剌他,狠辣無比,根本不是做秀,更不曾有半分留手。
方才若不是他反應極快,隻怕已血濺當場。
簡直……簡直是……
“你看著我幹什麼?”
織成手中握著淵清短劍,抬手打出一枚穿雲箭,絢麗的煙火在霞光中綻開,又落入四麵的山巒樹木中去,映得山色瞬間也是一片殷紅,倒如真正的血色般,冷冷道:“你要殺我,難道我還得謝恩不成?眼下我要殺你,你便做出這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來,合著你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你不過是個凡人的大長老,我卻是真正的神女哩!”
郅伯齊隻覺胸口發悶,真正體會到了陳玄之最後的心情如何,苦笑道:“神女何苦如此?”
“我不殺你,你會殺我。”
“我……老朽並未說一定要殺神女。”
“我走與不走,也不是你說了算。”
織成半分不讓:“我信號已發,我又是你叫出來的,若是我死得無影無蹤,又或被你丟入懸崖,你也不要以為別人就當真以為我隻是自己離開了。就算你是大長老,也未必逃得過教中道眾的置疑……師君就更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