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織了不少錦,但這銀底鶴芝錦,因工序實在複雜,我又特特要加入第六支翎羽,耗時太久。故此第一批隻試織了五匹,卻是一匹也不曾流於市麵。”
織成的聲音,聽起來仿佛響於浩緲天際:“我於異地他鄉,有一好友。因偶然思念,便令人將這五匹織錦,遠遠地送去與他。因各自際況不同,也沒有留下姓名。想著君子相交,貴在知心,這些織錦送給他,雖是我的心意,卻也未必要他知曉。若是他年有緣相見,再談及此事,不過會心一笑,也就罷了。”
她定定看向陳玄之,嫣然一笑。
笑容豔麗,如花初綻,比起先前的冷漠,更卻透著令陳玄之都不禁發寒的神氣:
“我卻沒有料到,有一天我瞧見了這銀底鶴芝錦,卻是穿在你的身上!”
陳玄之隻覺腦子裏轟的一聲,原本還存了“隻消蒙騙過去,終究會被救出來”的念頭,在那一刻猛然倒塌。
那存於暗處的援手、那真正指使他行事的主子、他此時最大的僥幸和依仗,竟然就被一件銀底鶴芝錦裁就的衣袍,輕輕巧巧剝了出來!
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或許是瀕死的恐懼不甘,令得他猛地振開了正執押著他的兩名道眾弟子,不顧自己仍被捆縛得如粽子般,往織成如野獸般衝了過去,嘶吼道:
“我要殺了你!你這個賤婢!賤婢!賤……”
聲音陡地消失,地麵卻噴濺出一蓬鮮血。
有許多鮮血,濺在了織成的白衣之上,將先前已有些暗赭色的血痕上,又添加了新的顏色。
兩名弟子一齊拜倒,戰栗道:“是屬下無能,致使逆賊險些冒犯了神女。”
織成搖了搖頭,看向倒在地上的陳玄之。
他尚在無意義地抽搐,每一次抽搐,胸口的血洞裏便冒出大量的血水和泡沫。鼻孔之中,卻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活不成了。
“你早就該死了。隻為了一已富貴,出賣師君、煽動長老,還將一群愚蠢之人也拖入了你那老牛拉的破戰車之中。這不是自蹈死地,又是什麼?”
織成手腕一振,幹淨俐落地從陳玄之胸口拔出了淵清短劍:
“好在淵清之劍,也常用於降妖除魔,是義之所在,倒不怕你的髒血來玷汙!”
吳可貞喉頭一陣滾動,麵如死灰,隻是怔怔地看著織成素白手掌之中,那柄尚在滴落血珠的淵清短劍。
劍光雪寒,血珠殷紅,都是那樣的怵目驚心。
陳玄之這是叛教大罪,必死無疑。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他是會死在織成的手裏,死得這樣突然,這樣幹淨俐落。
那一直隱於上清宮中,鮮見言語,少有出麵的夜光神女,如果說過去在道眾弟子心中,隻是一個縹緲遙遠的形象,而今日她的殺伐決斷、冷酷武勇,卻留下了極為鮮明而令人敬畏有加又膽戰心驚的印象。
仿佛隻有這樣的她,才能將傳說中的神女與傳言中的董真聯合起來,讓人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董織成。
不過,對於織成來說,陳玄之反正要死。但是悄無聲息地死在幽禁處,和當眾名正典刑,對道眾弟子的震懾力自然是不一樣的。
陸焉到了如今地位,一味衝淡平和是不可能存身於世,較之以往的天師,他要更多一些震懾力才行。
但是,他親自動手,也一樣不妥。現任天師殺了擁立自己繼位的祭酒之一,聽起來總有些怪異。
而由自己這個所謂的夜光神女,又是女子來動手,便是有什麼汙名,她也能一應笑納,卻能助陸焉立威。
殺了陳玄之,她心甘情願。
“你一向胡塗,隻是不知你竟胡塗至此。”
織成轉身向吳可貞斥道:“祭酒你自然是當不成了。滾回後山去,好好修行!”
所謂的好好修行,便是要廢去武功,好好去修道了。至於廢去武功之後,在那樣陰暗潮濕的洞窟中,能否健康地活下去,已不在考慮之列。但是對於吳可貞這種令人可恨又可憐的人,如此已算網開一麵。
所以,即使郅伯齊一直在旁,卻從頭到尾,沒有置喙一言一語,而陸焉飄然離去,也是一樣將這裏的處置權暗暗交給了她。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已是暮色時分。
董織成立於山巔,但見遠處起伏的山巒之上,半輪殘陽如血,山河大地、草木樹林,俱都染上了一層血色的光輝。
此處乃是陽平山最高處,山風陣陣,吹得她身上的白色麻布袍子迎風招展,宛若平空生出雙翅般,似乎隨時便要展翼高飛而去。隻到此時,哪怕是立於山巔,目睹那殘陽如血的壯麗美景,心中猶自發堵,隻因在織成的心中,也實在沒有想到,陳玄之背後的主使,竟然會是他。
萬裏河山,宛若錦繡。這天下人,又有誰不想獨擁呢?
隻是他們萬萬想不到,最終統一天下的,不是眼下的任何一個諸侯。
“自嗣君故去,這已是天師道中第二次清洗了。”
郅伯齊坐在崖邊一方山石上,隨著織成看遠處如血的殘陽,過了半晌,才頗為感慨地輕聲說道:“但願有生之年,不要再遇見第三次。”
織成轉過臉來,瞥他一眼,笑道:“疥癬之疾,長老何足掛齒?”
“人身受五穀之養,得時氣之侵,但生些疥癬,自然不過是小疾。”
郅伯齊的白發被山風吹得有些零亂,披覆在額上,越顯出了深如刀刻的皺紋。比起當初在山中初見時,那個悠然鋤菊的老農形象的他,眼下他的確是老了幾分:
“但若遍身疥癬,又或是一疥未平,一癬又生,人的元氣體力,到底有限,總不能無休止的,一直折騰下去。”
織成淡淡一笑。
郅伯齊卻忽然起身,向著織成跪倒,隆重地拜伏在地。
織成咦了一聲,道:“大長老這是何意?”
以他的輩份,即使對麵是陸焉,見他這般大禮,也必會親手相扶。
眼前的這個女郎,卻既不避讓,亦不相扶,也沒有任何的不安與慌亂,坦蕩大方地受了他一禮,還要逼著他把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