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陸焉的掌控力並未曾削弱。
織成在心中想道:至少這幾個老家夥出現,隻得到了敬畏,卻沒有得到弟子們的服從。
陸焉緩緩坐回座中,恍若未曾聽到任何話語般,淡淡道:“把這些叛逆都帶下去。”
眾弟子齊聲應諾,正待拖走吳陳等人,卻聽周南厲聲喝道:“慢!堂堂祭酒,豈能不問而辱?”
袍袖一展,卻是他擋在了門前,而於兆也頓時滿臉漲紅,向陸焉怒道:
“師君這是何意?”
陸焉眉頭微挑,卻見於兆將手一指,定定點向織成,花白的眉毛無風掀動,怒聲道:
“難道師君當真要為了這個來曆不明的妖女,便要自斷手足,殘害教眾,違逆祖師、嗣君遺訓麼?”
這幾頂帽子不可謂不大!
縱然陸焉是天師,是如今陽平觀中,甚至是整個天師道中最為尊貴之人,卻也不能不將長老們這樣的指責置若罔聞!
大漢以孝治天下,數典忘祖,違逆祖訓,便是庶民都要被人所不齒,何況是天師?
“大膽!”
一聲春雷般的斷喝,驀地響起在室中,頓時震得門窗嗡嗡作響。
啪,不知是屋脊殘破處哪一截碎瓦,被這喝聲所震,竟然落了下來。那斷裂之聲,卻仿佛落在眾人心上般,令得所有人皆是一震。
陸焉長身而立,麵罩寒霜,厲聲喝道:
“吳陳二人心懷不軌,攜眾衝擊上清宮,且謀剌天師!此乃眾人親眼所見,這與神女何幹?三位長老乃是教中前輩,一言一行當為道眾之典範,言當嚴,行當謹,入上清宮之後,一不問因由,二不過經過,輕言妄斷,行為浮躁,如何教誨後輩,又如何對得住祖師和嗣君?”
他如今任天師一年有餘,教中人多半曉得他的性情,無論鐵血戰陣,又或布道論談,皆是鎮定溫雅,風度翩翩,似如此雷霆之怒,實在少見。
便是於兆這樣年紀資曆,也驚得不禁退後一步。
陸焉性情一如其父張衡,昔年張衡尚且未有一句重話施於十長老,如今卻受到陸焉責詰,不免一張老臉,更是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但他年老深沉,便是如此,也很快鎮定下來,沉聲道:“師君何出何言?吳陳二人,乃我道中祭酒,如今卻被執於階下囚,世人尚有刑不上大夫之言,何況是堂堂祭酒?若當真犯有罪過,當殺當剮,悉由教規,但如此辱人,卻是不當!”
周南冷哼一聲,道:“我等雖然老朽,然恭為長老,卻也不會隻知吃喝等死,絲毫不管教務!”
陸焉目光冷凜,掃了一眼室中,道:“如此,便將那些逆眾先帶下去,留下吳陳二人,不妨當麵問個清楚。”
果然眾弟子將那些附逆的徒眾帶下,隻餘下十名親近隨侍弟子留在室中,看守著吳陳二人。
周南雖然自恃身份,但見陸焉寒霜般的模樣,也不由得心中一凜,強自壯起膽來,道:“請師君解去他二人的穴道,否則這樣昏迷狀態,又如何盤問?”
陸焉衣袖拂處,眾人聽見白影一閃,陳玄之哼了一聲,已徐徐睜開眼來。
而吳可貞原本隻是被拂住麻穴,其實並未昏迷,但也始終未發一言,隻是臉色蒼白,神情複雜莫名,說不上是害怕,還是茫然。
於兆踏前一步,目中驀地精光閃現,射向陳玄之,問道:“玄之,師君說你等竟敢犯上作亂,故而將爾等拿下,可有此事?”
陳玄之已看清了眼前情形,待看到於兆等人時,精神不禁一振。
聞言便直起腰身,露出驚慰交集的神情來,不過頓了一頓,複又向著於兆拜倒,哽咽喚道:“玄之實不敢當其罪,還求十長老做主!”
織成心中大怒,早看出這幾人在惺惺作態。
但她曆經江湖艱險,性子中極能沉得住氣,也不過微微冷笑,卻並沒有出來阻止,也無一言喝辯。倒要聽一聽這陳玄之,會如何舌桀蓮花,來將明明白白的犯上之罪,洗白得一幹二淨。
於兆哼了一聲,道:“難道師君竟是在冤枉你不成?”
隻聽陳玄之急道:“師君天縱英明,豈能冤枉玄之?實是那妖女混淆視聽,冒充神籍,以致引出我天師道百年大禍!”
於兆尚未開口,便聽陸焉冷冷道:“神女之名,乃是仙碑示跡在先,為我天師道建功於後,得本座認可,得教眾擁戴,豈容你信口抵毀?”
“師君明鑒!”
陳玄之一臉誠懇痛心之色,看上去倒是頗為真實動人:
“昔日銅雀之亂,妖女的確對師君有救命之恩。然觀妖女行跡詭異,不清不楚,且數次以美色惹禍,昔日妝為男子,顛倒陰陽,害得益州牧至今為他人笑柄,如今又以美色惑於曹丕小賊與劉玄德,使我天師道險些卷入朝堂紛爭之中!十長老明鑒,此等妖女,怎會是我天師道中數萬教眾虔心供奉的夜光神女?”
他們倒也頗為知機,雖知張修昔日關於夜光神女的一番造作多半是人為操控,但當時他們尚任祭酒,卻並沒有站出來反對。如今再說反對,恐怕也會落人口實。故從另一方麵攻擊織成,隻消說她行徑品節不堪,根本不可能是夜光神女,也算是釜底抽薪之計。
“十長老若是不信,且問這賊子便知!”
陳玄之將手一指伊籍,厲聲道:“此人乃劉備心腹謀士,伊籍伊山陽是也!此番入觀,便是為劉備向這妖女求親而來!”
“十長老,”吳可貞此時也終於開口,雖然聲音有些疲憊,但卻異常堅定:“昔日曹丕也曾在陽平觀中養傷,他為師君故友,又與師君謀得兩郡,原也理所應當。但聽聞曹丕與這妖女,曾有私密鴛盟,如今又許嫁劉備,豈不是挑起曹丕對我天師道之仇恨?此女心懷叵測,陷天師道於險境,實非善類!”
“師君!”
他向著陸焉,徐徐拜倒,懇然道:“師君當知可貞為人,可貞出身寒門,一身榮耀功夫,皆來自嗣君及天師道,感銘五內,無以為報。今冒犯師君者,非他故也,仍是為的天師道萬年基業。師君,你待這妖女情意深重,然天師道乃祖師、嗣君數代所建,無數心血傾注其中,實不能因一女子而廢!若師君肯聽可貞一諫,可貞願領犯上謀逆之罪,著萬刀鱗剮之苦!”
陸焉聽到此處,終於眉頭一動,長歎道:“可貞!你……你何必如此!”
漢時姓名,單字為貴,雙字為賤。
昔日曹丕給織成改名為宓,便是取其貴意。而這吳陳二人,單就姓名而論,便知皆是出自寒門。
隻是這二人無論是昔日擁立陸焉,還是今日針對織成,為著同一目的,卻體現出二人行事作風中的同異之處。
陳玄之狠辣決絕,隻為達成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吳可貞性情柔緩,但認定一事後,即使負疚於心,亦絕不肯退讓。
無論是陳玄之的指責,還是吳可貞的動情,目的隻有一個:董織成!
隻是織成在天師道中,已非一日兩日,若二人當真不滿,為何到今日才發作?織成許嫁劉備的內幕,隻有陸焉清楚,但事涉棉花之重,又有閨闈之私,偏偏不能向人言。
倒是織成冷笑道:“原來便是指認我並非神女!口口聲聲說我是妖女,但不知爾等有何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