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既知道我的來曆,當知道我平生之願,並非是要嫁給子桓,而是當初銅雀台中便言及的誌向,為天下衣!之所以要嫁給子桓,也不過是因為他如今地位,能助我達成此宏願罷了。”
她懇切地拉住陸焉的衣袖,一同坐下來,心中想道:“我若不編些話語出來,隻恐這固執的阿兄必不信我。”
咬了咬牙,說道:“實不相瞞阿兄,那棉花乃是天庭之物,偶然掉落凡塵。昔日天女曾以此織雲,棉花用途多樣,既可絮為被褥襖服禦寒,遠勝絲綿。亦可紡線織布,所成衣物舒適耐用,又遠勝絲綢。且此物隻需種植在田地之中,細心照看便能結實。不傷蠶蟲性命,也不必如蠶桑那般浪費大量織工蠶人之力,價廉而物美,無論貧富,俱可使用。我既知這世間已有此寶,無論如何,亦不能讓它隻在山間白白生長一遭!”
棉花的用處,陸焉等人當然聽說過,但將它的物美價廉說到這樣詳細,尚是首次聽聞。何況董真那為難又局促的模樣,顯然是極不願意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結合董真那不便提起的來曆,陸焉饒是聰明,也信了十之八九。
他也是深知民生之苦的人,頓時明白過來,眼睛一亮,道:“若果真有此物,天下人當無寒苦矣!阿宓,你功德無量啊!然,若你不嫌棄,阿兄亦一樣能在漢中為你試種此物,何必為此勉強自己,竟去許嫁劉備?”
“阿兄!”
董真見他已然信了自己的話,暗舒一口氣,緩緩道:“漢中肥沃,自然可種植此物。隻是阿兄天師道向來以濟民救世為已任,道眾虔誠,且又武勇,雖可護我周全,然紡織一道,需大量工匠熟吏,卻非漢中之地一朝一夕而能經營得來。”
陸焉昔日也是鄴城的貴公子出身,當然知道鄴城的織造司那樣大的場麵,有靈帝留下來的一些遺餘,又經曹操慘淡經營多年,投入無數人力物力,所出魏錦,仍是比不過蜀地。可見織造之業,確非朝夕便能建成。
沉思片刻,道:
“蜀中錦繡,名揚天下。蠶桑之業,為世家大族所把持,如寶庫金山,誰不將其看得如命根子一般?阿宓你縱然嫁與劉備,又或許劉備果然奪了益州,但他乃外來之人,還須多多借助本地世族之力,又怎會為了你的棉花,而擋了織錦的財路?”
他果然一言中的,但董真早成竹在胸,笑道:
“阿兄所言極是,故此我才將棉花種植之地,選在魏地,而非蜀地,更非吳地。”
她笑容爽朗,並非半分悒鬱之意,眉宇飛揚之間,不經意間,倒是從容自若之風度,撲麵而來,令得陸焉仿佛見到了昔日周旋葭萌等地,那位名揚一時、郎豔獨絕的“董郎”。
“吳地也盛產絲綢,吳綾之名,與蜀錦並美。唯有魏地絲織品不顯,方能接受棉花的出現。”
其實也不盡然,後世棉布真正的興起,恰好是在吳地。
數百年後,黃道婆自黎族人民那裏學來了紡織技術,長江下遊的棉織水平居全國之冠,鬆江棉布名滿華夏,而居於長江三角洲地區的鬆江府也成為全國的棉紡織中心,被稱為衣被天下。
董真之所以不去,還是因為與孫權等人交往尚淺,孫權與她雖隻打過一次交道,但其英武深沉的性子卻令她望而卻步。而唯一相交還算赤誠的陸遜目前雖成了孫策的女婿,但尚未成為東吳真正的實權派人物。
在東吳發展棉織業,能否保全自己,也是一個問題。人脈不足,地位不夠,更是致命傷。
所以她最終選擇的,仍是魏地。
魏地有陸焉的故舊,有何晏,還有曹丕。
她按下心中因曹丕二字泛起的複雜情緒,微笑道:“正因為我最終仍要去魏地,推廣棉織品茲事重大,必要得到子桓全力信賴與支持方可。故此我才要許嫁劉備!”
陸焉心頭一震,終於明白過來!
而辛苑更是難掩驚詫之色,但也未嚐沒有欽佩之意。
欲要予之,必先奪之!
若要曹丕表現出足夠的重視,不如先斷絕彼此的情份!
不失去,怎知珍貴?
若不知珍貴,竟就此失去,又如何?
董真仿佛看出他心中擔憂,笑道:“那我便返回漢中,劉備要與阿兄交好,又能奈我何?況我尚有織雲錦之技,權作交換,他也不得不放我離開。”
又歎道:“若是如此,便是棉花與斯世無緣,我便死了這條心罷。”
隨即嫣然一笑,吟道:“子若思我,蹇裳渡河。子不思我,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這是《詩經》中《蹇裳》一章,寫得甚是灑脫,是個女子口吻:
你若是想念我,就卷起褲腳趟過河來看我呀。你若是不想念我,難道我就不會找別人嗎?你這個小子也太狂妄了!
辛苑不禁低首一笑:女郎果然還是那個女郎。
董真的確想得比較灑脫。
從過去到現在,其實她從來也不是真正執著之人,對於所謂理想,盡了所有力量去爭取,仍然無法實現,那麼就不必再費心思了。
如果這些謀劃,仍在曹丕的心中,不能完全壓倒郭照,那麼自己也就不必去魏地了。
郭照也是出身織室,又知道織業的重要性。否則也不會任由織室中那許多人自請離去,想必也正是借此來安排自己人手罷。
到時董真經營棉織業時,她若是橫插一杠,而曹丕又聽之任之,自己隻怕有大量的精力要用於內鬥之上,就實在沒有必要,而她自問也實在沒有能力和時間了。
畢竟留給她的時間,隻有兩年。
陸焉複雜莫名地看著董真,隻覺這女郎心機思縷,往往出乎自己意料。無情還似多情,多情翻似無情,所行之事,往往出乎意料,更非常人所為。
他站起身來,認真道:“兄願助之,阿宓但有所遣,望請盡言。”
目光一凝,又道:“然棉花之物,既是出自天庭,其珍貴用途,也當為天機。常言說天機不可泄漏,違者必遭反齧。阿宓雖有為天下百姓免受凍寒之苦的願心,兄卻也不能不為阿宓擔心。此行之前,兄願帶阿宓,先往大長老處受教。”
又解釋道:“我天師道中,以天師為尊,二十四道祭酒為輔,然曆代皆有長老,為護法弘法之道。上一任大長老,乃是我道中資曆最老、道術最深之人,據說有通天徹地、洞察先機之能。”
董真心中卻是一動。
陸焉隻是有天師血脈,又習練天師才有的真氣武功,自然是當仁不讓的正牌天師。但他年歲尚輕,且自小並不曾在天師道中,對於天師道的符錄法術,卻隻是略通而已。否則當初在洛水之中,也不會無法控製陽平治都功印,而令它遁入董真的戒指之中了。
何況棉花原非此空間所有之物,自己強行令棉織品出現,不知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正如陸焉所說,泄漏這樣大的天機,究竟會受到怎樣的反齧?
可是說到去見大長老,她不由得又有些心虛。
那有通天徹地、洞察先機之能的大長老,會不會算出她根本不是什麼仙人?
但是……
腦中忽有靈光一閃:陽平治都功印!
她摸了摸手上的戒指——自己怎的忘了此事?難道要將人家的陽平治都功印,弄在這戒指裏一輩子嗎?!!!
等到她兩年後回去,難道還要帶著那法印回去?陸焉身為天師,連這麼重要個印都沒有,怎麼上達天庭,怎麼書寫符錄?
可是她確實又不知如何將它弄出來,大長老既然這麼厲害,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她眼睛一亮,點頭道:“多謝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