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兒!”
曹丕厲聲道:“你不要一時胡塗,須多想想元仲!”
“元仲啊,我不擔心。”
任兒笑得更是燦然如霞:“好教你得知,我出身低微,豈能不妨著其他人生下嫡子,來與元仲相爭?故此,你是再也不會有兒子了!”
“你這是何意?”
不僅是曹丕,便是其他三人也一齊色變。
無澗教頗多毒藥,任兒對孫婆子,對董真所用的藥都頗為精妙。即使是董真身懷天一神功,若是其他劇毒,也許尚能逼出,卻仍是無法在短時間內驅除這種軟化功力的藥性。
任兒侍奉曹丕多年,朝夕相處,一衣一食,皆是親手調作。若是她在飲食之中下藥……
“元仲一生平安,妾的心願,已了結一半。另一半,是希望得到夫主你的真心,但若是得不到,便也罷了。曾經妾以為你移情別戀,喜歡上了那個郭氏,現在看來,方知你最愛之人,仍是這位神女阿宓……嗬嗬,阿宓、阿宓,這是你取的小字罷?能將她的名字,與甄洛同義,足見你對她……是怎樣的一片真心……”
她的手指拂過董真飄拂的鬢發,指尖微涼而滑膩,那應該是一雙極為纖美修長的玉手,但此時董真隻覺得所拂之處,毛發似要根根豎起。
“妾該怎樣稱呼神女呢?董君,董郎,還是阿宓?”
她輕聲一笑:“還是甄氏罷,妾知道的,夫主最初喜歡的,應該就是這個甄字罷?”
曹丕陰沉著臉,看向她的目光,亦寒冷如冰。
但任兒的笑靨,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的燦爛有如春花一般:
“夫主啊,妾在襄城剌殺甄氏失敗之後,便知道一定是驚動你了。以你之能,豈能查不到乃是我在後施為?畢竟派去襄城的是我的心腹侍婢,而襄城縣主,也隻與我相交好啊……所以,妾便逃了……”
“逃?”曹丕一字一頓,道:“天網恢恢,你逃得掉麼?”
“天網恢恢?也不知網羅的,究竟是誰?……至於妾身,自然最後是逃不掉,其實夫主你們,就當真逃得掉麼?不過……夫主,如果妾能獻上寶藏呢?”任兒笑道:“夫主你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即使是兒女私情,在你心中,恐也比不上江山社稷來得重要。我若是獻上這傳說中的萬年公主寶藏,魏公更會喜愛你,你坐穩了世子之位,自然不會輕易就將我除掉……況且你從前並不知道甄氏是神女,可是你早就知道,左慈將藏寶圖交給了她,不是麼?”
“胡言亂語!”曹丕斷然喝道:“任兒!你若再不肯回來,休要怪我無情!”
“回不來了呀,夫主。”任兒笑意終於化為慘然:“你不會放過我……妾若活著,對元仲又有什麼好處?隻有妾這個生母死了,他才能成為正夫人之子……”
她笑顏漸變戾色,眼珠突出,雙頰潮紅:“那就一同死了罷!她若死了,你再也不會愛上別人,妾九泉之下,亦心滿意足!”
驀地手指緊緊抓住董真的衣衫,用力往兩邊撕扯!
董真大急,想要掙脫她尖尖的指爪,卻哪裏能夠?一時二人在空中翻湧不休,恰在此時,有風的氣流湧來,二人尖叫聲中,驀地往低空跌下!
“阿宓!”
曹丕終於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急聲叫道:“任兒!你放了她!你若是放了她,我什麼都答應你!”
“妾呀,再也不信男人了,男人的誓言,統統不作數的。”任兒緊緊抱住董真頸子,輕輕吹了口氣,董真的發絲在芳香的氣息中飛舞:“妾若是放了你,甄氏,你做了正夫人,可會好好待我的元仲?”
“我不會做什麼正夫人!”董真強忍怒意,暫且不再翻轉,在空中定住身形,緩緩往上升去,沉聲道:“為了元仲,我不願對你下辣手。但你若再如此挾迫我……”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麼?”任兒尖聲一笑:“休要如此,甄氏,記住甄洛的悲劇,她……”
甄洛?
曹丕的聲音亦劈空而至:“阿宓休動!”
董真心中一跳,忽覺勁風撲麵!空氣仿佛一塊輕薄的素錦,被一股森寒強大的力量刹那撕開!銀亮的鏑頭,映入朝陽光芒,金輝流轉中,竟隱約有一縷血色!
噗!
一聲悶響,溫熱的液體自身後灑落!
任兒的慘叫聲中,董真隻覺背上一鬆,腰間緊緊縛住任兒身軀的衣帶,竟然也在刹那之間鬆開!
她駭然回頭,恰好看見一枝羽箭,正定定地插在任兒的額頭正中!整枚箭頭都沒入她光潔的額中,且其力道如此之大,竟令得額骨微微裂開,湧出大股大股的鮮血。
“任夫人!”
“逃不掉的……”
她聽到任兒發出這樣一聲,如同歎息的喃喃低語。
“不!任夫人!”
她發出這樣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徒勞地伸手抓去,飛行的速度終究是比不下任兒下墜之速,這一抓便抓了個空!
任兒拋開手中的衣帶,滿麵鮮血,便帶著那枝羽箭,如石塊般往下墜去!
居然是任兒自己,在最後關頭解開了衣帶!
任兒張開雙臂,隻覺風聲呼呼自雙耳掠過,驚呼聲隔得很遠,那鮮血猙獰的麵龐上,卻露出最後一絲笑容。
謝謝你叫我任夫人。
在我短暫的一生中,有過卑微低賤之時,也曾經權傾一時,寵冠曹府;縱然曾經呼奴使婢,隨從如雲;縱然曾有許多人甘願為我驅使,不但是手中掌握著所有的無澗教徒命運,即使是襄城縣主這樣的金枝玉葉也悉心相交。
我以為自己終於揚眉吐氣,可是後來才發現,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肯發自內心地叫我一聲任夫人。
因為在他們的心中,我永遠不能與心愛的他一起,並肩看萬裏江山。
甚至我的兒子,也要受到我的牽連,不能堂堂正正,享受曹氏嫡子的尊榮。
無論我怎樣努力,我都是那個出身卑微的侍妾,那個曾經袞州府中的小婢,任兒。
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罷……我的兒子……
飛速下墜,堅硬如劍的石林,猛地向她撲來。在最後模糊到隻剩疼痛的意識中,隻有翕動著的唇間,吐出悄不可聞的那幾個字:
“甄氏……幫我……照顧好元……仲……”
多麼諷剌啊,我怎麼也沒想到,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我所相信的,不是曾經親密的枕邊人,而是一直當作敵人的你。
身形下落,瞬間消失在下方的雲氣之中。
那裏是萬丈絕澗,如劍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