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那一日,曹丕派人送來的書信之上,寫了這樣一段話:“荊州荒蕪殘敗,人物流失殆盡。且東有孫權,北有曹操,屈肘窘膝,難以伸張。益州戶口百萬,土地肥沃,物產豐饒,若奪此地,以為根基,進而奪取荊州,東入中原,退可踞關自守,自成一統,皆可成就大業。即所謂‘兼弱攻昧、逆取順守’也。故劉備所圖謀益州,絕非以踞一國一地為雄,其意在於天下也。”
雖然劉備眼下並不被看好,且其實力與劉璋相差太遠,很難想象他會成為一國之雄,甚至圖謀天下。但是即使劉備不成功,劉璋也有可能會這樣做。也正因為此,曹氏父子才下定決心,在此時來摻上一腳。在曹氏尚無餘力攻占益州之時,扶持陸焉,令漢中成為國中之國,起到緩衝與扼製的作用。
對於陸焉而言,也未嚐不可。
天師雖然是無冕之君,天師道並不需要疆土轄治,隻需有道眾愛戴即可。但現在的天師道卻已不象過去,在數十年間因為內鬥元氣大傷,也急需一塊土地來休養生息,重新壯大。單論陸焉入蜀後,幾乎都是靠一路血戰才有了今日規模,但張修勢力本來就不弱,又有劉璋扶持,打得異常艱難。
所以陸焉才與曹丕達成協議,共抗劉璋,連根拔除無澗教。當然,在曹丕十萬兵馬的幫助下,劉璋固然不敢妄動,而張修也已經被打得雞飛狗跳。
但最讓陸焉震驚的,是那一段話下,被曹丕以重墨勾勒出來,旁有小字注釋道:“此言,乃出自董真也。”
董真是什麼時候,暗裏去給了曹丕一封信?她又有著怎樣的慧眼,看出了劉備的圖謀,甚至看出了未來天下的大勢所向?
別人不清楚她的來曆,陸焉卻總在心底記得清清楚楚。
她既肯這樣向曹丕進言,難道是因為她確定自己是一定能夠重振天師道,甚至能擁坐漢中之地幺?
“陸天師若是做了漢中王,我們無澗教呢,又該如何自處?”
董真尚未睜開眼睛,耳中便聽到這樣輕飄飄的一句問話。
她心中一凜,卻聽那輕飄飄的話音又落下來:“藥力不過一個時辰左右,你卻不是常人,現在雖隻過了半個多時辰,但我知道你已經醒了。”
是那個被稱為仙使的女子!
在這個女子麵前,董真覺得自己的沉著……或者說是拖延,基本上是不生效的。
她睜開眼來,眼前卻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楚。想要翻身坐起,卻是周身一陣酸麻,竟又重重摔在地上,背脊一陣生疼。
女子微帶嘲弄的聲音再次傳來:“素來聽聞董君武勇過人,此澗之中,多是女流,故此隻好給董君用了些藥物,好保全這小小無春之澗的安寧罷了。董君仁厚,必不會在意。”
董真苦笑一下。
她已經感覺得出來,自己的真氣運行得比較緩慢。但凡武技者,所修練的都是瞬間聚集真氣,凝為一點,也是藉此來增加這“一點”的強勁程度。現在真氣運行緩慢,想要瞬間聚集起來,自然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那麼自己的攻擊性能,也就大大減弱了。
方才想要猛地坐起來,卻周身乏力跌倒,也是因了這個緣故。
她握緊拳頭,以蜷起的五指指節頂住地麵,慢慢地爬起身來。
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不過先前刹那的慌亂已經消失了,她發現了眼前一片漆黑的原因,並非是因為她的眼淚出了問題,而是現在的的確確,就在一個滿目漆黑的地方!
空氣冷冽而濕潤,仔細聆聽,沒有風聲,隻有遠處傳來隱約的水滴聲。
這是在一個洞窟之中。
說是完全漆黑,倒也不是。定下神來,可以看到遠處有著若有若無的一束模糊亮光。應該是從哪個岩隙裏漏下的光線。
而且眼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也能漸漸辨認出黑暗之中,對麵佇立的那個女子模糊的身形輪廓。
那個女子,無澗教的仙使,並不知道董真這已經是第二次見著她。那曼妙而嫋娜的身形,並不是完全給人以柔弱的感覺。至少此時,立在黑暗中的她,便給董真一種無形的壓力。一如當初在雪地之中,仙使雖然是一路幾乎在聽著楊修滔滔不絕,但那個默然前行的身影,仍然令人不容小覷。
多說話,一定會尋著空隙。
何況是這個對自己頗有敵意的仙使,她認為自己落入手中,或許會放鬆警惕,自己即使隻獲得隻言片語,說不定也會成為逃離此處的機運之一。
“仙使這話,董某可就不懂了。堂堂天師,擁道眾百萬,連州牧亦要敬而遠之,還要做什麼漢中王?”
“那十萬曹軍,難道是來攻打益州?若不是為了陸焉,妾可想不出他們所為何來呢。”仙使的聲音仍然溫柔,在這洞中聽了,卻不知為何,令人起栗:
“這不是董君你給魏公世子出的主意幺?曹氏既然現在吞不了益州,且先埋下漢中這顆釘子,把益州先擱在灘上,此後騰出手來,再慢慢收拾。”
那仙使不急不慢,聲音悅耳:“誰都知道,陸焉……不,是如今的天師滿門,與朝廷和曹氏頗有淵源。天師也無心去做皇帝,留陸焉在漢中,倒真是一步好棋呢。”
頓了頓,又聽她幽幽道:“你這般聰穎,非但是精於織技,便是軍國大事上也如此遠見,也難怪魏公世子也好,堂堂天師也罷,劉玄德,甚至是那遊俠兒,都被你網羅裙下,恨不任由驅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