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先前是懾於董真手段之狠絕、武力之雄橫,此時才是真正被織物所震驚,便是黃唯青身後,也有個隨從的管事忍不住叫出聲來:
“大管事!你瞧那顏色!那染料……那不是咱們的益黃麼?”
“不是益黃,”
黃唯青此時已漸漸緩過勁來,知道董真雖將他這次從益州帶來的人馬全數誅滅,甚至連六大金剛五死一遁,卻仍未曾向對吳思之那樣狠狠在後插“刀”,便是有網開一麵之意。他心驚膽戰之餘,不免就在心中要多忖度一番董真的用意,並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從前並無什麼盛名的“小織坊主”“破落世家子弟”的能量。
他畢竟在織業中浸淫多年,益珍織坊又是以染色獨樹一幟,此時隻一眼掃去,便已敏銳地發現了對方錦色雖也是明豔的黃,卻與益珍的獨門秘色——甚至是因此被稱為益珍代表之色的“益黃”有細微的差別。
他忽然眼睛一亮,緊緊地盯著那名身著秋香色上襦、雲黃色下裙,身披青綠長帛的美姬。這樣的衣服式樣,與當下那種寬袍直裾有些相似,但更為簡潔飄逸,且突出了那名美姬豐盈的上身。而那種別致的衣色,又襯托出她光潔的臉龐更加白膩,且與其衣裾下時隱時現的柳黃底繡蔥青月白二色纏枝花絲履遙相呼應,越顯得其風度清新,步態端雅,宛若是春之女神降臨了人間。
秋香、雲黃、柳黃,這三種色澤,正是益黃的主打色!
黃唯青隻覺心頭一陣滾燙,又一陣冰涼,患得患失,喜憂各半。而其他人偷偷看向他的目光中,也皆顯得異常古怪。
所謂益黃,指的並不是某一種特別的黃色,而是所有黃色係染織的統稱。
此時染法分為兩種,一種是先染後織,一種是先織後染。當然前者最能考驗織者的工藝水準,所以如益珍這樣的專走高端路線的織坊,采用的都是對絲線先染色,再進行圖案的繡織。
而由於化學工藝尚在初級階段,此時用於染色的材料多取自於礦物或植物。礦物染色極為鮮豔,但附著性差一些,入水洗滌後容易脫落褪色;植物染色持久不褪,顏色卻不如礦物色鮮明悅目。而“益黃”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正是因為其兼備了不易褪色與顏色鮮明這兩大優點。但最近困擾整個益珍織坊的問題,也正是因為昔日作為“益黃”的一味主要原料是取自某種礦岩,但那礦岩卻在近日出現了情況不明的汙損,即使強行用來製作染色原料,其品質也大大減退。眼下雖然益珍織坊憑借著一些庫存尚在支撐,但暗中已經派人四處尋找可替代品。
眼前的美姬所著衣袍,顏色鮮明,色澤細膩,一看便知並非是用純粹的礦物質染成,其特點與益黃十分相似,而其深豔度甚至更勝過了益黃!
董真從哪裏弄來的染色秘方?單是憑著這一手,便足以令益珍受到重創!
若是尋常織坊,益珍還可以強行壓製,令其根本無法出頭。
可是眼前這一位,不僅有秘技,有手段,還有強大的政治實力!
董真既然敢當眾展示,甚至根本不避諱自己,是不是已經表露出決心,要取代益珍織坊?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隻聽絲竹琴瑟,聲聲入耳,卻又有一個美姬,放開歌喉,曼聲唱道:
“自幼裁絲織錦成,銀梭冰蠶動離情。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歌聲清泠,如山泉跳珠,一顆顆、一點點濺飛開去,跳入耳中,瞬間化為絲緞般的柔靡,又緩緩融化開去。端的是動聽之極,其中自然轉折、風格過渡,也顯出了歌者高超的技法。
在座眾人皆是富貴人,家中也養有歌姬,這幾句聽下來,便覺出其出色之處,想來這美姬大有來曆,也絕非尋常人家所豢養。
隻是此時誰都沒有心思欣賞歌曲,因這四句歌詞,非但是典雅蘊藉,且聽起來實在大有深意。
再看那主座上含笑掃眼過來,風雅中卻自有一種冷厲煞氣的董真,不覺更是雜味紛呈。
有的本能陪笑,有的茫然無措,黃唯青伸手撫住額頭,隻覺裏麵宛若針尖一般,瞬間迸剌開去,劇痛之下,便似被剌了千萬個小小的窟眼。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這是來自於後世的一首詩,不過是被董真略略改了前兩句罷了。但是那雛鳳清於老鳳聲的意思,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益州的老牌織坊,終究是要被轟轟烈烈地改變一場麼?
那些盤根錯節交錯利用的關係、如參天大樹般看似無法撼動的實力,原來也隻是假相而已。隻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一個小小的契機,便能連根拔起。昔日益珍織坊,可不也是一樣?他們攀附上了劉璋,便壓倒了從前的蜀都織坊。
便是當下,就在眼前,那吳氏不就換了一個家主?益黃不也敗給了眼前的新色?大定之前,先有大亂。這董真既敢掀起這場大亂,也當有法子將其定住。那作為自家織坊,又該如何利用這亂局,趁勢而入,打造基業呢?
誰是雛鳳,誰又是老鳳?
就在所有人各懷心思,或忐忑、或擔憂、或竊喜之時,誰也沒有發現,在一直以來比較老實的中小織坊代表中,有一個相貌平凡、低眉順眼的男子,卻垂下頭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桐花萬裏丹山路……唔,怪不得主君要讓我多多留意董真,並時常將董真行徑報回……原想著董真在洛陽時,似乎與主君並沒有什麼往來,看來終究還是我疏漏了。這董真家的歌姬,唱什麼不好?卻偏偏來唱‘桐花萬裏丹山路’,這桐花……還能有哪個桐花?世間桐樹雖多,但若論誌節清貴、風標高潔,能引來鳳凰棲鳴的,可不就隻有主君所在桐花台的那些紫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