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穀的那處壕溝之中,填滿了許多屍體。那是最先衝入穀中時,被第一道防線的護衛們放箭射死的郡兵步卒,此時更是燒成了焦炭一般。劉備仔細辨看,但見以這條填滿屍體的壕溝為界,一直往穀外方向延伸數丈之遙,地麵俱是焦土,連旁邊岩石都被燒得酥化成了碎塊。足見當初董真令人在這裏潑了多少石漆,所以後來火勢那樣強橫,這些郡兵無論如何也衝不出去。
但在這片焦土的前後,皆露出兩條壕溝,寬有丈許,更難得的是恰好接著了一旁山壁上流下的泉水,靜流無聲,卻是阻斷石漆火頭的最好的兩道天塹。所以方才那大火雖大,但滅起來也容易,因為兩邊本就是懸崖絕壁,隻須藤蘿樹木燒盡,便無法再延續下去。而小徑前後,又被壕溝所隔絕,所以火頭既燒不出穀外,又不會禍延穀中。
劉備仔細回想,覺得自己先前入穀之時,並不曾見到這兩條水流靜深的壕溝。張飛一向與兄長算是心靈相通,便解釋道:“弟已經看過了,那壕溝應該是早就挖好的,否則不可能有如此規模。但崖上泉水源頭卻被引往另一方,故溝中無水。且溝上覆有石板,又以濕土掩蓋,並鋪了新鮮草皮為飾,故此看不出來。待到欲點燃大火時,方將石板搬開,又引來崖泉流瀉,很快注滿壕溝,便成了天然的阻火屏障。兄長,這董真心思深沉,走一步,便已經往前多看了三步,實在是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啊!兄長最愛俊傑,況且他如今救了兄長,已不會被益州牧所容,兄長更要著意結交才是。”
劉備苦笑一聲,心中想道:“翼德你雖是好心,但你哪裏知道,她是個女子,而兄長我……其實已經得罪過她,恐怕在她心中不過是有些可利用之處,才會如此待我,想要讓她對我死心塌地,便如我籠絡那些謀士一般,從前的那些方法卻是一樣也用不上,這才是叫人作難之處呐……”
當下歎了一口氣,道:“董真之能,尚不僅在於此。我觀她於蠶桑一道,著實有些長處,若用得好,隻怕這巴蜀之地的錦繡王國,當真要天翻地覆一番了。隻是……需慢慢圖之才是。”
此時他們絞盡腦汁想要收歸已用的董真,卻早已洗浴完畢,著牙白中袍,披一襲錦袍,默然端坐在出岫堂中,瞅向手中的一卷帛書,正是左慈所遺的那本《九轉金液丹經》。
崔妙慧立在門口,勸道:“先用過茶點,去歇息一番。你的傷……你的傷當真不要延醫前來麼?我瞧那槍傷雖隻破了皮,那刀傷卻見了骨……”
“阿若的刀傷藥甚有奇效,我已敷好。再說這葭萌城中能有什麼好醫好藥,能比得上阿若的藥?”
董真目光都未曾從書卷上移開,淡淡道:“況且當初穀少俊贈過我一些藥,實在不行,我也會服食的。”
崔妙慧歎了口氣,道:“你把那些藥都分給了眾人,自己還有什麼可服食的?”
董真默然片刻,道:“隻要他們好好的,我自然就會好好的。”
楊阿若本是遊俠,織成的這些護衛中,有些是他的舊下屬,有的是酒泉時收歸麾下的,也多是遊俠兒出身,少不了打打殺殺,對於這種外傷也的確有自己獨門的藥物。加上董真準備此役之前,崔妙慧便令人去葭萌城中,事先“請”了幾名醫者並大批草藥在別館中候著。故此眾人的傷勢都得到了良好的處理,唯有董真卻不肯讓醫者看傷,都是自己沐浴過了親手處理的。
崔妙慧也知董真是因為顧忌她的女兒身被醫者所發覺,不要說瞧傷,便是一搭脈象,男女都有明顯的差異。但在崔妙慧看來這也不算什麼難事,瞧過傷勢開過藥方,一刀就可將那醫者砍了,也不虞會泄露出去。
但董真執意不肯,恐怕正是不願殺人。
崔妙慧覺得,董真這樣英姿颯朗之人,擰起來也很奇怪,剛剛死了那麼多的人時,她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但戰事一畢,她卻顯出了對生命極為珍惜的矛盾心情來。
這其實也是因為董真是來自另一個時空。
在崔妙慧等人看來,此役固然慘烈可怕,但是心中卻沒有什麼負罪感。隻因她們看得太多,這樣亂世,政權爭奪,戰事頻起,合族覆滅,血流飄杵都不是什麼稀罕事。至於護衛,他們即使是當初為遊俠兒時,還不是一樣被權貴禮聘或延請,丟失性命也是常見之事。況且身為主君的義從親衛,盡忠報主而死,還算是死得其所,何況董真平時對他們如此親厚?實在不必因為他們的死亡,便流露出這樣深重的哀傷。
但是看在那些護衛眼中,畢竟又不一樣。
主君是真摯地拿他們當手足和親近之人,衷心為那些死去的護衛而哀傷,這種愧疚與痛楚交織的情感實在少見,遠超出了主君與從吏之情,更非主仆之義所能比擬,令得他們更是油然生出了知已之感。若說從前為董真送死,是迫於節義,此時見她難過,願以命相托卻是發自於真心。
這種以血酬誌的義氣情懷,卻又是世家出身的崔妙慧所未曾料到的了。
燭火忽然一跳,爆出一團燈花,轉瞬即逝。
董真抬起眼來,忽聽門外一人奔至,高聲稟道:“主君!齊方已歸別館,現已至高台之下,欲要求見主君!”
崔妙慧頓時露出喜色,董真更是麵色大霽,拋下手中書卷,高聲道:“齊大兄回來了?趕緊喚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