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答應過使君,要讓使君好好看一場焰火盛會。”董真笑吟吟道:“斯夜之盛,豈能無詩?”
火光映紅了她的麵容,一雙眸子燦然生輝,即使在樓上看下去,仍覺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令得劉備幾乎不願移開自己的眼睛。
“備……才學淺陋,詩文不堪……”劉備這兩句話,卻並非是在謙虛。他所謂的中山靖王之後,隻是為自己裱金罷了,實則家族早就敗落,年少時以打草鞋為生,雖然也曾在書院學習過,到底未曾深造。隻是通些經史之類,對詩文卻一向欠奉靈思。
董真先前那支歌不象歌、詩不象詩的曲子唱出來,雖然不倫不類,卻別具一番自己所獨有的氣勢,劉備自問寫不出來,更不願在董真麵前獻醜。
“使君無詩思,董真卻有!”
董真一笑,轉過身去,竟也不等侍婢們奉上紙硯筆墨,便手執那柄短劍,衣袖飄揚,竟以劍為筆,以那春風樓的兩根朱柱為紙,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
劉備立於一旁,但見她眉間神采飛揚,劍底噗噗作響,木屑四處飛濺開去,柱上卻漸漸現出四句詩來:
“烈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董郎明月夜,殺聲動寒川!”
兩名護衛自穀中小徑奔出,高聲呼道:“啟稟主君!張將軍已到達穀口!”
劉備心底一鬆,看向天邊,但見明月漸隱,一道青白曙光,已微微現出。
張飛既至,劉備便放下心來。董真安排了人值宿,其餘人皆入別館之中歇息。崔妙慧雖未上陣,卻一直在後宅忙於人員調度及物料準備。
整個戰陣之中,雖以董真為主,但具體人員調度皆由她一手安排,而那些強弩弓箭、滾油擂石、狼牙拍等物也是她事先備好。這雖然隻是小小的一場戰陣,但單單隻論到人員安排,便有奔襲葭萌縣衙、三道防線、各路斥侯甚至是最後的埋伏等多起戰事,作為從未履足戰場的世家女郎來說,安排如此周密冷靜也實屬不易。
更何況眾人戰後歇息時,別館之中不但安排了噴香酒菜、柔軟臥具甚至還有熱水可供沐浴!
董真先集合了眾人,清點了一下傷亡情況。
包括諸董氏女在內,尚餘百餘人,另有齊方那一支隊伍尚未歸來。有二十餘人殞身於此役,其餘人多少都帶了些傷。這是董真第一次遇到這樣大的傷亡,看著那些屍身一具具被抬到了高台之上,放在自己眼前,昔日鮮活的麵龐此時具已失去了生機,心中慟傷之情,當真難以言表。
事實上以百餘人對抗五倍於己的郡兵,而且有一部分還是出自歧山侯的親衛,這樣的戰果已相當不錯。
劉備幾乎可以想象,不出數天,葭萌一戰必將名震巴蜀,傳遍天下。
到時董真這個名字,也必然會為天下所知曉。
她不會不知道這樣的後果,也或許,她便是想讓自己為天下所知曉?甚至不懼為曹氏所知曉?
可是這樣一個女郎……
先前激戰之際,她披風沐血,狀若修羅,這樣悍不畏死的勁頭,他在許多男子身上看到過,於女子卻是第一次。
隻道她天性狠辣,但此時麵對下屬屍身之時,她臉上的黯然之情又是那樣的真實。
劉備自己便是作戲的好手,宛若春風般的氣度不知將多少七尺漢子的鋼鐵心腸融化。故此對於偽作出來的傷痛,他比誰都要看得清。
也正因為此,他才看得出來,她那種傷痛是真正發自於內心。
即使是張飛入穀,也沒有給她帶來多少衝擊。
她隻是黯然向著劉備一揖,又令崔妙慧安排好張飛等人的食水,甚至都未曾待到與張飛寒暄,便先行離開了高台。
張飛所率之眾尚是先頭部隊,共有五千人。隻不過他已知道了此處戰況大定,遂隻帶了三百人入穀,卻將其餘人馬皆交給偏將,前往葭萌縣衙。
歧山侯的隨從本就不多,加上縣衙處留守的郡兵,最多再加上縣長並地方豪族的一些奴客私兵,也不過兩千餘數。張飛這五千人是壓倒性的優勢,何況有董真動手在先,對葭萌郡兵的士氣也多有打擊。
劉備料想大局很快將定,所以倒也沒有什麼顧慮。思忖片刻,才向崔妙慧道:“董君受傷甚重,且半宿勞疲,備不敢叨擾,欲先行離去。過得幾日境內大定,必將在城中黃土鋪道,清水灑掃,以候董君與夫人前來。”
崔妙慧知道劉備今日是承了董真的救命之恩,也不必再有什麼繁文縟節的客套,遂爽快應道:
“妾恭送使君。”
所謂恭送,也不過就是送到高台之下,劉備便苦勸其返回了。臨了還留下了二百精兵,以備穀中警戒之用。
崔妙慧知道董真麾下這百餘人經過一番惡戰,折損不說,其餘人必然疲累。若是有這二百精兵,當保今夜無虞,遂也慨而受之。
劉備被張飛擁在馬上,其餘人皆是步行,馬匹留在穀外,一路前行至小徑之中,但見處處皆是焦土枯枝,空氣中也有著剌鼻的焦糊腥臭之味。先前那密密覆蓋如蓬的藤蘿樹木已燒毀了大半,露出蟹殼青般清明的夜空。小徑兩邊也燒得光禿禿的,不時可見殘骸斷肢堆積其中,有的尚保持著臨死前掙紮的慘狀,雖有張飛的人馬並董真的護衛一起在打掃戰場,但仍覺慘烈怵目,宛若佛子所言的地獄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