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強抑悲憤,一路仔細查看,發現自己幾個心腹管事還是沒有屍體橫陳,可見是被護衛救走,此時才略微心寬了些。
董真想起自己先前還在這裏當過“姬人”,便看了一眼楊阿若。
楊阿若點了點頭,董真便知那些女子至少性命無虞。
她並非是個濫好人,隻是終究是有幾分香火之情。更重要的是,那個梁姬,始終令她心生疑惑,索性一並拘了來。
正門已被衙卒以“賊盜犯境、闖人宅第”的名義封住,三人自角門而出,又潛行了一段路,但見街上並無百姓行走,家家關門閉戶,想來城門口總是要裝模作樣地查勘過往行人一番。經了這些事,誰還敢相信這葭萌縣令?當下不走城門,尋了一處僻靜的城牆,翻越而過。葭萌關雖是險要關隘,但畢竟不是每一段城牆都修得高大險峻,眼下並非戰時,而且,畢竟連縣令都知道,所謂的“賊盜”根本就不存在,故此雖有崗哨,也未曾戒備得十分森嚴,輕功不錯的高手想要出入,還並不是什麼難事。
離了葭萌城,又行了一段路,但見不遠處的樹叢之中,係著四匹駿馬,楊虎頭站在一匹馬旁,見董真出來,高興得咧嘴而笑。
四人上馬奔馳,回去的地方,居然還是離雲別館。
劉備當初也令人查探過董真,當然知道這是她的住所。
不禁驚道:“怎的還住在此處?若是歧山侯和馬超再行前來,豈不是插翅難飛?”
董真笑道:“有一句話叫作燈下黑,還有一句話叫做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隻道我與使君已墜崖而死,別館中我的夫人與義從慌作一團,哪裏想到我還會回來?況且那府中內奸……”
她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她得到了自以為真實的消息,哪裏舍得不送出去?有她這消息在,益州方麵更不會懷疑了。”
還有一點她沒有說,但是當劉備穿過藤蘿密覆的小路,步入山穀,看到那座離雲別館時,驀然還明白了另外一個關鍵:
此地易守難攻,儼然是一座小小的山中之城,呆在這裏,應該最為安全不過。
忽然眼前黑影掠過,又是簌簌幾聲,宛若樹梢吹落了枯葉,卻是先前伏身於藤蘿之上的護衛齊齊躍下身來,向董真行禮道:“主君!”
雖然還披著那些藤蘿和半枯半綠的樹枝作為偽裝,但這六名護衛滿麵喜悅,顯然是發自內心地為她的無恙感到高興。
劉備掃視這幾名護衛,但見他們身形壯健,氣概威猛,身上也皆有殺氣,不禁暗暗吃驚:“這董真不過是個敗落的世家子弟,在哪裏尋到這許多虎士?且看這裏崗哨、人員、偽裝皆相當出色,絕不是尋常護衛義從所能做到的。這董真,當眾還如一座寶藏般,處處與人驚喜。”
隻聽董真問道:“夫人何在?”
其中一名護衛抱拳道:“夫人在出岫堂。”
出岫堂便是那座華麗的正堂,因開窗可見瀑布如雪,無論陰晴天氣,濺起的細密水珠結成霧氣,遠望如白雲浮出岫穀一般,故崔妙慧將其命名為出岫堂。
董真頓了頓,吩咐道:“帶劉使君去疊翠閣歇息。”
疊翠閣是靠山最近,也是整個別館中最深的一個院落,周圍皆是山崖,夏日時崖上綠樹蒼蒼,景致極美。不過眼下還是初春,樹葉尚未繁茂,但看出去一目了然,皆是樹枝和岩壁,是否藏匿有人一望便知。
劉備是獨身前來離雲別館,他心中的多疑未必輸於曹操,所以董真索性坦蕩一些,也讓劉備更有安全感。
劉備倒不知這疊翠閣的妙處,卻猶豫了一下,道:“我等這樣入內,若是……”
董真搖搖頭,道:“這六名兄弟既然出現在此處,便是在此處監視出入的。由此可見,我們要那奸細傳出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她便再無用處,這條通道當然也要嚴密看守起來。若是先前便是如此,她想要傳遞也無辦法。此刻我想夫人應該已將其羈押起來,使君不必擔心。”
又道:“使君先去歇息,待稍晚些再設宴,為使君壓驚。”
劉備看她安排,似乎是事先便已井井有條,每一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
今日所遇意外甚多,對眼前這個男妝女郎,也重新換了審視的目光。
但想來董真還沒其他事務要處理,且既然她連張飛還有多久回來這種事情都料到了,對自己的安排一定很是妥當。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劉備雖然未必說得出這八個字,但一向馭下有方,倒是多用到了這種指導思想。此時若董真想要他性命,再容易不過。
索性放寬心懷,笑道:“如此,備,便先行一步。”
衣袖飄揚,竟自跟著一個護衛去了,意態瀟灑,腳步沉穩,仿佛於春夜之中,一時興起,去探訪一位居於雲山之中的好友。全無絲毫端倪,是看出來了他方才從生死廝殺的血海中逃出來。
果然梟雄心境,首在演技。
演到連自己的心境都能隨外表而變化,才是一流的影帝。
而影帝……這世上真的很多。
崔妙慧肅然立於出岫堂中,等候著董真的歸來。
她穿著一襲暗色繡絳紋的袍服,神情也是少有的沉穆。問道:“主君累了半晌,不先沐浴更衣麼?”
廝殺了一番,又在懸崖的空中吊了半晌,即使是路上草草地整理了一下,還是掩不住風塵仆仆之色。
尤其是先前在劉備麵前所表現出來的冷靜、諷嘲、淡定都消失了,露出疲憊的神情,不知是否因了光線的角度,她清越的眉宇之間,似乎藏著一小片陰影。
天色已暗,堂中點起了宮燈,青銅鑄就魚躍之形,造型精妙,線條流暢,栩栩如生的魚唇、魚鰭、魚尾處,各高高頂著三盞燭火。照得堂中亮如白晝。
若是平常,董真又會取笑一番她的“窮奢極欲”,但此時隻是疲倦地坐在了一旁的榻上,即使是柔軟的錦褥,似乎也未將她的疲勞消散半分。
崔妙慧居然也十分體貼地親自捧上一隻瓷盞,揭開描有藍粉蝴蝶的白瓷盞蓋,飴糖梨水的香氣,嫋嫋而出,遙遠而熟悉,熟悉又陌生。
董真伸指揉了揉額頭,道:“帶上來罷。”
四周窗扇緊閉,燭火仿佛凝固一般,室內的光明沒有絲毫的晃動。
寂靜了片刻,崔妙慧輕輕做了個手勢,吱呀聲中,麵向東南的一扇側門忽然被推開,燭光驀地一跳,但見兩名護衛推著一個被繩索縛得緊緊的女子,邁步而入。
董真抬起頭來,先前那種疲憊悵惘的表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淡然自如,看不出絲毫心情變化的麵孔。
遠山眉隻微微一挑,便聽崔妙慧道:“都出去罷,守在門外,候主君召喚時再進來。”
她自己也向董真躬身行禮,與那兩名護衛同時悄然退了出去。
門扇再次被掩上。
室內的光線、人物、聲音……都再次陷入了凝固的虛空之中。
“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早就發現了。”
那女子啞聲道:“可是我不會說,一個字也不會說。”
她每一個字,都仿佛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牙縫裏擠出來,在她自己看來,那仿佛代表著如精鋼般堅鑄的決心,但在董真看來,卻可笑得如帛紙一樣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