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劉備此時還是以仁厚著稱,否則劉璋也不會請他進入益州了,織成卻在信中言之鑿鑿地說,劉備一定會占據益州。而且連劉備將會采用什麼辦法來奪取益州,都寫得一清二楚,宛若親見。
同時她還在信中表現出了舉一反三的能耐,即提醒曹操要提前聯合陸焉,因為漢中之地,是益州的咽喉。如果在那裏紮一刀子,即使劉備得到了益州,也如梗剌在喉,有後顧之憂,不可能將益州之地在短時間內打造成鐵桶也似。
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個女郎的模樣,遠山眉高高揚起,一雙星眸璨然生光,說:“魏公你當初也曾與劉備打過交道,此人是怎樣的豪傑,你應該心知肚明。一旦給他得了益州之地,如龍遊入海,天地廣闊,將來就後患無窮了。魏公你從少年時起,就奮發向上,不斷進取,拋棄了優裕的生活,出生入死,浴血沙場,所為的不正是令天下一統,黎民歸心麼?”
而她接下來的話語,才最是讓曹操悚然心驚!
她幾乎是很明白地說出來,曹操為了完成這樣的誌向,甚至都保全了岌岌可危的漢室,沒有因為家族的榮光而篡位自立!
刹那之間,曹操心中一陣又酸又熱的氣流湧上來,若不是極力克製,險些便要眼眶濕潤。
他早就知道,自己走到今天,結局一定不會好。百年之後,人家是萬世流芳,可是他不一樣。他是贅宦、奸雄、賊子、篡臣,雖然他一直在盡力保全著大漢的皇帝,也盡力在保護著這大漢的天下。可是因為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同樣是割據,諸侯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盤踞,他就被千夫所指。其實一切理直氣壯的指責落到深層,不過是皇帝落在他的手裏,而不是落在他們的手裏,如此而已。
因為有這個皇帝在,誰也不敢當皇帝。是他曹操,阻礙了他們的皇帝夢!
誰能不恨他呢?
可是能不挾製皇帝麼?先是宦官,後是外戚,再後來是黃巾軍,還有董卓等大大小小的軍閥,大漢社稷早就千瘡百孔!
沒有軍功,沒有實力,隻有一個皇帝的名頭,就算他放手讓皇帝去做,自己當一個老老實實的征西將軍曹侯——那是他少年時就有的理想,投靠明主,征西封侯——就一定能達成理想麼?
不會!
多年的殘酷戰爭,已經讓他明白:皇帝是扶不起來了!大漢真的要亡了!
可是他的內心卻一直在掙紮,他不願大漢亡在自己手裏,他年少時奮發圖為的理想,不是為了要篡位作皇帝!他縱為天下人所罵,但他的心中,從來都有著不合時宜的情操和氣節,他是想做一個臣子,善始善終的啊!
所以甄氏才提醒他,如果你不及時做應對,劉備若盡得巴蜀之地,緩過氣來,他便會逐鹿天下,你犧牲了自己的名聲、利益甚至是家族榮光保全的皇帝,恐怕連個皇帝的名義都無法保全了!
同時她還殘忍地指出來:即使聽從她的建議,與遠在漢中的陸焉互為倚恃,來鉗製劉備的擴張野心,但自劉璋迎劉備入蜀之時起,曆史的車輪便悄悄轉向。劉備這樣的人傑,得到益州之地後,必然會紮穩基盤,擁有與曹操、孫權相抗衡的資本,“三國鼎立,由此而始矣!”
當然,此時的曹操,並不知道這個女郎是來自兩千年後的另一個時空。也並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功績罵名,早已銘刻於汗牛充棟的史庫之中。他隻是為這個女郎的冷靜、洞察和決斷力感到驚訝和欽佩,同時心中升起了深深的後悔之意:
自己半生求賢納才,怎麼就放走了如此優秀的一個女郎?
她雖是女身,但昔日之武勇,不下於商之婦好。待人之赤誠,連許多男子都要汗顏。何況還有這樣的眼光,這樣的胸懷!
當然,身為老謀深算的奸雄人物,他也不是沒有發現她這封信中不加遮飾的私心:
她正是要借助他與劉備之爭,為剛在漢中立足的天師道領袖陸焉籌謀,打造一塊穩如磐石的地盤!
但曹操對此並不反對。
漢中之地,從來就不為益州所控製,一直是天師道的地盤。與其是別人,還不如是陸焉。陸焉為人寬厚,也沒有爭霸之念,加上他的親生祖父、父親一直施恩於當地百姓,頗具聲名,想來他也會安定地方,令百姓休養生息。將來若是天下平靖,以陸焉的胸襟,也不會閉門稱王,實在是漢中最佳的主人。
曹丕拿起帛紙來,不覺輕聲念道:“籲嗟乎,男兒誌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言誌已酬便無誌也。”
曹操心頭已如浪濤翻湧,恰是為了這信中最後一段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