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娥時常來雲落坊,連帶著把這條錦裏街上也閑逛了個遍,當即認出對方所在的織坊,正是金針坊,而這個男子的駕勢,一看便知道是金針坊的主人,也是整個錦裏赫赫有名的人物,名喚金一珍。金針二字,便是取其名中的諧音。
金一珍出身紡織世家,雖非行首,但也是洛陽織業中頗有分量的人物,蓋因他不僅掌握多種錦紋織法,且還通曉一些珍貴的染色工藝,猶擅著緋,其色鮮明,經久而不褪。聽說便是鄴城的織造司,往昔也常向他購買緋衣的染料,這也正是他一向得意的原因之一。
當初董真在此開設雲落坊,也曾設宴請過行中一些實力派人物,這金一珍便在其中。但此人心胸頗為狹隘,昔日認為董真一個世家子,便是開家織坊,也不過是生產些尋常的貨色,變賣幾個閑錢花一花罷了,並沒有特別在意。然而自從聽說董真能親自改裝老式提花機,使之符合最新工藝,心中便覺不妙,同時也惴惴不安。那些惡少年前來搗亂,甚至是洛陽縣尉鄧執的出麵,未嚐沒有金一珍之流的背後慫恿。隻是未想到董真竟有這樣大的靠山,有了何晏親自力撐,所有謀劃,都不得不付諸東流。
本就心中忿忿,此時見董真又出人意料,大推青碧之色,甚至自己也服青碧色袍,確是大違服製,哪裏還不抓住機會,大加譏諷?
楊娥雙眉一豎,便待要回嘴,卻被楊阿若暗暗瞪了一眼,遂不情不願地垂下眼來,咕嘟起嘴唇,低聲道:“此人可恨!竟敢來欺董君!”
“董真此人,比你可有本事多了。”楊阿若淡淡道:“你又是他什麼人?大庭廣眾之下,何須你一個女郎出麵維護?”
楊娥聽到“你又是他什麼人”時,心中又羞又惱,哼道:“人家對我有救命之恩!什麼人!什麼人?阿兄,你這人什麼都好,怎的就對董君如此不放在心上?”
“我都送了宅第給他,又將唯一的妹子托與他照顧,這難道還是不將他放在心上?”楊阿若冷冷道:“你且看罷,董真他既敢如此打扮著出來,自然有他的辦法應付。”
楊娥此時又隻聽到“將唯一的妹子托與他照顧”這一句,心中又覺一甜,胡亂想道:“阿兄雖是遊俠兒,但為人一向嚴謹,怎的就願意將我托付給董君?難道他私下裏已經跟董君說好了……說好了……關於我……”
正情思恍惚間,卻聽董真笑道:“金行兄此言差矣,服者,為人之衣。自然是人怎麼穿著舒服,衣著才怎麼來。所謂服製,上至帝侯,下至庶民,各有衣色規格,所為的,也不過是各自身份穿著最舒服罷了。誠如專事稼稈者,不能著寬袍大袖,否則累贅不堪;而高居廟堂者,亦不能得褐衣短袴,否則有損社稷之威。然而,古時的衣製,往往隨著時代的進步而不斷改進,比如從前因褲無襠,須穿曲裾繞襟深衣,否則認為極不莊重。待到襠褲出現時,直裾長袍便大行其道,時人反而認為其風概飄逸,而曲裾繞襟頗顯逼仄,便都大多選擇了直裾,便是穿著深衣,也少有繞襟。這款式的變遷,難道是因為朝廷的製度強行規定的麼?非也,是出自於消費者自己的便利需求。”
這一番話用詞亦雅亦諧,最後還蹦出幾個從未聽過的新名詞,然而偏偏一聽便覺得能懂。圍觀眾人中,便有一小半的人在連連點頭。
至於董真稱金一珍為金行兄,卻不是倚仗自己世族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真正織坊主人的身份,對同一行業的前輩的尊稱。便是眾人聽在耳中,也覺他頗為謙和,並不象以勢壓人之輩,不覺好感頓生。
金一珍臉色黑中帶紅,亢聲道:“款……那個什麼款式,的確是著衣者自己選擇,但是服色卻是朝廷服製中明明白白規定的,青碧之色,本為庶民奴婢之色,非世家衣色!你又有什麼話可說?”
董真灑然一笑,又道:“好,方才說的是款式也就是衣著樣式,此時我們來說顏色。顏色之貴,並不僅在於先賢所規定的所謂‘青、黃、赤、白、黑’這五大正色,有時與其價值也是息息相關的。譬如《論語•陽貨》中說說‘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認為紫色是十分不正統的顏色,為偏邪之色,非高貴之色。可是齊桓公貴為一國之君,卻偏愛紫色,因此舉國服紫,以紫為貴。甚至到了我朝,紫色仍是貴族所喜,且純正的紫色更為珍貴。何也?不過是因為紫色的染料來自於紫草根須,一是要經過反複的染製甚至是十餘次,才能著色。二來也是隻在絲質麵料上易著色,而葛麻不易。這樣以來,紫衣必為絲質,且價值不靡,所以庶民根本是很難穿得起這種顏色,才成為貴族之色。這難道是因為先賢的言語而定下的服色麼?非也,這是因為市場規律和消費群體的特色決定的。”
這次倒有一大半的人在點頭,且嗡嗡應和道:“不錯!想這朱、緋、紫三色向來為貴人所著,也不過是因為其價貴,而庶民穿用不起罷了。”
金一珍張了張口,終是不願就此顏麵掃地,怒道:“貴色,庶民穿用不起。而你所著的青碧之色,卻是庶民人人都穿得起的!你如此服色,難道不是掃了世族顏麵麼?”
他所忌憚者,不過是董真與何晏所謂的交情。但若是這個董真不分尊卑,混淆世族與庶族的界限,不信何晏就不會動怒,故此死死咬住這一點不放,還自以為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