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駭得變了顏色,手腳麻利地繼續收拾,卻不敢發出一絲聲息。她倒是想退下,但這水閣隻這樣大,總不能退到外麵的冰天雪地去。何況這二人都沒發話讓她走,必要時她還有一些用處。
“我與誰人相交,也論得到富安侯來過問?”織成麵沉如水,一字一頓說道,眉眼不動,卻已暗蓄風雷之色,看起來殊是嚇人。
何晏不是沒有見過她馳騁敵陣手刃武衛的雄姿,此時仍不由得嚇了一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士可殺不可辱!我雖女子,亦有國士之心!還望侯爺莫要欺人太甚!”
她是真是怒了,連自稱都不再是婉順的“妾”,而是大剌剌的“我”。先前眉梢眼角分明有一種嬌羞麗色,此時也被凜然之意而取代。緊盯著他的目光,既狠且毅,似曾相識,倒有些象方才大步離開的那人。
他驚覺自己說話或許是過了,或許是她難得的女兒情態剌激了他,又或許香茅酒的醺意太濃讓他忘乎所以。但他已經驀地清醒過來:眼前這女郎,並非他府中那些趨奉周到的姬妾,亦不是平時裏向他邀媚博寵的鄴城貴女。
她和那人一樣,平素看著安靜,卻是沉睡的猛獸。安靜不是因為畏懼,是因為太不畏懼。
“織成,”何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卻還是有些憤憤然:“你當真忘了陸焉麼?”
“這與陸少君什麼幹係?”她冷聲道。
“怎麼沒有幹係?”他的臉又漲紅起來:“當初瑜郎待你何等深厚,不要說你在織室中曾多蒙提攜,銅雀之亂中相互倚恃,便是後來你陷身地底,也是他力請丞相開掘荒墓,才將你救出來。當時我可沒有瞧見子桓有半分著急助力!你不能……”
他一急之下,便脫口而出:“你不能因了子桓,便忘卻過去的情份!瑜郎此人風儀高致,即使在山野之間,亦如梅鶴之標,令人忘俗,豈是……豈是……”
他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下文,隻恨恨地歎了口氣。
難道這就是何晏發怒的緣由?認為她朝秦暮楚,攀貴踩低,不願當師君夫人,隻求要做下一任魏公夫人?
織成的怒氣略為消減了些,有些啼笑皆非。
若在從前,她隻會徹底感到荒謬,此時卻也不禁有了些微的猶疑……大概是因了先前獨處時那無端浮上臉頰的紅潮?或是心底無法忽略的一絲悸動?讓她無法再如從前那樣,視曹丕為一個純粹的“熟悉陌生人”。
“此事並非富安侯所想的那樣。”織成見何晏已露出歉愧之意,也就無意再大發雷霆:“人皆有兩麵性,富安侯亦不可偏看了五官中郎將。”
何晏卻誤解了她的意思,冷笑道:
“你若是旁人,我樂得見你跳入火坑。可是瞧在瑜郎份上,我卻要告知一二。我自四歲隨母入曹府,與子桓一同長大,對他心性知之頗深。他為人陰狠,又多心計,天下蒼生也好,情愛繾綣也罷,在他心中都比不過萬裏錦繡河山。你若是對他動了心思,終會有秋扇之悲。”
“秋扇之悲?”織成怒氣漸漸消彌,聽到此處,不禁莞爾一笑,道:“班婕妤乃是後宮嬪妃,終身出不了後庭,自然視君夫為天。我卻是女官,終有一日要離開這裏,海闊天空,自有去處,又怎會怕被人捐棄篋笥?”
她這幾句話極為灑脫,且語氣真摯不似作偽,這下連明河都訝異地抬起頭來,卻不敢插言。
“你……你不想嫁給子桓?”何晏又喜又疑,連忙問道:“可我瞧你們模樣……他還贈了你新名……”
“他是貴人,我不過是個小小女官,賜名乃是為正我世族之儀,倒是富安侯想多了。”織成按捺住心中小小異樣,微笑道:“甄宓,這個名字也很好聽,對不對?”
“哼,什麼好不好聽,隻是較之你從前的織成二字,自然是清淑正雅得多。”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何晏此時的模樣,活脫脫便是個純真又跳脫的美少年,對於織成的新名雖還故作嗤之以鼻的態度,但並沒有刻意去踐踏,反而隱有讚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