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語速頗快,一字一句,漸織羅網,越來越有一種無形之勢,當頭壓來。當說到“陽平玉葉”四個字時,隻聽崩地一聲,卻是一根係住紗簾的蝦須細金回環鏈鉤不堪其負,竟然應聲而斷!
槿妍騰地站起身來,正待伸手去籠,眼前白影一閃,卻是一塊白色綾帕淩空飛至,滴溜一旋,堪堪束住了那幅正要散落開來的紗簾。
曹丕笑道:“這樣好的一塊吳江綾,上麵又是花顏繡的針法,在東吳本地隻怕也是價值百金,如今拿了束我的紗簾,我可賠不起。”
那綾帕乍一看是白色,再細看時,隻見上麵有許多細小銀線,繡了無數繁複花朵,瑩光輝然,顯然並非凡品。
“詩雲,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鼓笙。”
陸焉答道:“當此良辰,嘉朋雲集,子恒不吝賜我等琴音,我又豈肯惜這區區一幅吳江綾帕?。”
說到此處,不慌不忙,從袖中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撣了撣衣襟。指節修長,膚色白晰,與那白衣渾若一體,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他隻這麼輕輕撣了撣,仿佛有無形之物,恰好彈在了那無形壓來的羅網之上。崩!
不知是“羅網”上哪一根“繩索”,無聲而斷!明河隻覺身上一鬆,那迫得人喘不過來氣的力量微微一滯,隨即消散。
“金水之氣,名不虛傳啊。”
那人由衷讚道,單聽這聲音,自高處隨風飄來,便覺清到了極處,此時冰寒之意既去,更是如飲山泉,讓人每一處毛孔都張了開來,舒暢無比:
“早就聽說師君謙和儒雅,為大漢四公子之一,然今夕何夕,師君何等氣度,竟尚能對仇雌之子息,聽鹿鳴之樂麼?”
那人既稱師君,看來是早就知道了陸焉的身份。沒想到陸焉還是什麼四公子之一,看來過去確為許都名重一時的風流人物。
但最後兩句,織成卻有些不明白。
槿妍的臉色,卻刷地一下變得煞白。
陸焉手中茶盞的水,自始至終平靜如一汪碧玉,連些漣漪都沒濺起。
“君既知鹿鳴之樂,當知伏羲製琴,下平而上弧,以為天地。弦索五根,內合五行,外合五音,並呈五級。後來文王囚於羑裏,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為文弦;武王伐紂,加弦一根,是為武弦。五級者,是君、臣、民、事、物;文武二弦者,是君臣合恩。”
他淡淡道:“焉不才,願聽子恒撫之。”
織成聽得更是一頭霧水。
這些人說話向來如此雲山霧罩,明明讓人聽得懂,卻又似乎聽不懂。
比如鹿鳴之樂,是代表著陸焉對良朋雲集的欣喜。而仇雌一說,難道是陸焉與曹氏竟有殺父之仇不成?
陸焉當了天師道的師君,曹操心中雖然有了芥蒂,甚至差點因此對陸焉產生了猜疑,但這些誤會解開了便好。而且陸焉的態度也還算正常,似乎並不如這不速之客的話語中所說的那樣嚴重,竟然扯上了不共戴天的父輩仇恨。
再說陸焉之父是張衡,況且當時連天師道的陳玄之吳可貞等人都說了,張衡是病逝,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是死於曹操之手呀!
而張衡遠在巴蜀,雖然名義上為漢朝臣民,但實際上並不在曹操的勢力範圍之內,這君臣文武就更扯不上邊兒了。
而陸焉的這一段話,看似是在談論古琴的構造,其實也是借此表達自己態度,而且很鮮明: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所堅持的原則,無論是君臣還是倫理,而這些都不影響他與曹丕父子的情誼。
看曹丕默然不語的模樣,看樣子似乎還真的有所歉疚。這到底是為什麼?
織成正在費解之際,隻聽曹丕朗聲一笑,道:“瑜郎於我,如子期之於伯牙,平生識君,幸矣!不知瑜郎想聽哪一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