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曹操究竟在想什麼?不但暫不殺她,還頗為優容?難道他是想做個研究,看看一個自知必死的織奴臨死前的倒計時N天是怎麼過的?
她從那黑沉的淵底醒過來,對於生死,不知不覺中,已經看得極淡。即使是想到自己終會被曹操滅口,似乎也沒有最初那麼恐懼。
想那麼多做什麼?身體好不好,壽元有多久,其實也並不重要。
“好了,”她沒帶巾子,伸袖過去,為明河拭去一滴殘留在鬢角的淚珠,一邊柔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就是活到一百歲,也是要死的。”
心中卻想道:“反正我要被曹操滅口,根本就活不完這十年啊。”但想到這話說出來,明河隻有更傷心,遂又微微一笑,從一旁的白石闌柱上,拾起一朵紫鳳般的桐花,遞到明河麵前,道:“你瞧,這麼美麗的花,和其他草木也沒什麼區別,一陣風過,便落滿了樓台。可是它傾盡全力,在這世上開放過,即使落下來,也沒有什麼遺憾。”
來到這個遙遠的時空,見過這許多英雄人物,殺過人,放過火,肆意地活過——同時代的女子,誰比得上她。
她纖長而淨白的手指,輕鬆地撚轉著花莖,那花瓣便在空中旋轉,帶起了紫色的光影,一如紫鳳活了過來,尾羽舒展開來,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
明河抬起淚眼,似懂非懂地望著她。
槿妍緊緊地扶著織成,眼角微濕。
忽有一縷琴音,自樹梢風尾,悠然而起。
起初隻是輕輕的拂弄,象細密的雨聲,悄然潤澤大地;繼而聽見種子破土,輕微地啪聲中,炸開外皮,有嫩芽鑽出來;忽然春風拂來,樹葉舒長,一寸寸地向外伸展,倏忽之間,便是枝繁葉茂,綠葉成蔭。
琴音漸漸大起來,由單薄的清新,化為華美的豐厚,那是樹上開出花朵,一層層簇擁在一起,重樓疊迭的花瓣,絢爛如雲霞,馥鬱的香氣氤氳不散。
琮琮數聲中,香氣漸漸散去,秋風的涼意從弦上傳來,樹葉簌簌飄落,天高林肅,雁行明空,金質一般的明快清音回響嫋嫋。
錚。弦聲撥動,卻是第一片雪花飄然落下,轉為冬的寂冷。雪不斷飄落,覆蓋了所有大地的顏色,也凍卻了所有的生命,無邊無際的雪野,使天地仿佛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任何草木痕跡。
然而,就在這樣無聲無息、寂靜清冷的雪層下,仿佛能聽得到種子呼吸的聲音,即使被深埋地底,生命的力量仍在不斷蓄積,隻待春風一至,便破土而出,向這個世界綻放出嫩綠的新顏。
生與死,不過是個循環的過程。生命的終點是死亡,死亡之中又蘊藏新生。生生不息,方為大道,於樹木如此,於人類如此,於萬物如此。
淡淡的琴音,徐徐而來,如白雲過眼,如清風掠耳,如這世上一切的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的炫技,明淨闊朗,自有一種讓心安定下來的無形力量,更仿佛是對織成等人心境的最好勸慰。
便是明河滿腔的哀痛,在這琴音的撫弄中,也似乎淡了許多。
她露出好奇的神情,左右看了看,又側耳聽了聽,這才踮起腳來,向著台邊淩空而建的軒閣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探頭看去。
忽然,她象被燙著的貓一般跳了起來,又連連後退幾步,臉上刷地紅了,結結巴巴叫道:“將……將軍……”
樓台邊沿處,臨著那些紫桐木的地方,建有一處軒閣。原是飄著素紗簾子,看不清裏麵情形。此時紗簾忽然被人卷起,露出閣內的情形來:
一張長幾,上麵設著張樸雅無華的古琴,旁邊焚有瑞香。
身著素衣的男子,披散了長發,隨意坐於琴前,十指猶置於弦上,抬眼向簾外望來。
織成停下腳步,心中驚愕莫名。槿妍扶住織成的手也不禁一緊,臉上露出遇見熟識之人才會有的淡淡微笑來。
那男子,赫然竟是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