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月還從東海出。
明妃西嫁無來日。
燕支長寒雪作花。
蛾眉憔悴沒胡沙。”
曹操緩緩睜開雙目,看了一眼蔡昭姬。
她還是那種靜默的表情,帶著些小心,怔怔地看著殿中且歌且舞的織奴們。
青綠二色的衣裳,或許並不鮮麗,此時看來,卻象是玉門關的柳枝、漢地的月色,她們俯仰揮袖,交差參錯,將那層層疊疊的青綠二色,通過巧妙的穿插,於轉瞬之間,又化為冬日原野的雪青色反光。
忽然間,曹操想起,第一次見到蔡昭姬的模樣。
那年她還隻有十四歲,尚未許嫁給河東衛家,還嬌養在恩師蔡邕的身邊。是一個春日的清晨,他揚鞭策馬,前往位於洛陽之郊的蔡家別院。遠遠便見波光粼粼的洛河邊上,細柳迎風,垂下無數嫩綠枝條。
綠裳白裙的少女,頭戴垂下輕紗的冪籬,就站在河畔的柳蔭裏,即使這樣尋常的庶民裳服,也無損她的清貴和嬌俏。
她是那樣生氣勃勃,仿佛也是一束新抽出的柳條。
“聽說阿兄你過來了,妾就換了衣服,瞞著阿父出來接你。其實是妾想看看這洛河的柳色呢。”
她掀開遮擋麵容的輕紗,笑語如珠:“最近跟隨阿父學習經史,阿父真是嚴厲,可把妾累得極了。不過,若能早日學成,就能協助阿父續修漢書,到時青史之上,也會留下妾的名字,希望後世都會記得,”
她烏黑的雙眸中,閃動著驕傲的熠熠神采:“妾的名字,叫琰。”
十七年後,他費盡心力,終於打聽到了她的下落,以黃金白璧贖她回來。到達鄴城的那一日,他親自去郊外接她。
鄴城外的漳水,也有著粼粼的細波、碧綠的柳條。她從馬車中下來,裹錦著緞,刻意妝扮,卻掩不住眸中的滄桑:
“妾蔡氏昭姬,見過丞相。”
她再也沒有提過她那個曾為之驕傲的名字——琰,是一種光彩照人的美玉。
凝暉殿中,琴聲如歎,簫聲如泣,仿佛在訴說著每個人心中,最為遙遠的往事: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軍百兩皆胡妃。
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杆撥春風乎,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依然是靜默的表情,然而蔡昭姬的眼角,終於有滴淚珠,悄然滲出。隻是,她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去擦拭它。一如過去的許多年,無論遇到怎樣的悲歡,她始終都保持了一種靜默的姿勢。
淚珠顫了顫,就這樣滾落下來,無聲地落在了錦繡的衣襟之中,滲透,然後消失。
弦響錚錚,簫音上揚,陡然由悲愴轉為激昂,而起舞的織奴們驀地向兩邊散開,正中的織成手捧神衣,踏歌而出: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神衣嘩然展開,如出岫之雲,頓時掩住了所有的樂聲。
然而殿中諸人,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即使是那件神衣鋪展開去,上麵那道足有尺許的裂縫,明晃晃地掛在衣間,也沒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因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兩句詩駭住了!
蔡昭姬身子晃了一晃,幾乎要坐立不住。咣當一聲,卻是曹植手中漆製的羽觴落在了地上,滿觴酒漿,頓時都傾潑一空。
“這個甄氏,她的膽子,看來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啊。”
大駭之下,沒有人注意到曹植的失態,甚至連內侍和宮人們也沒有留意。他苦笑著俯下身去,捏住觴角,把那隻羽觴提了起來,拋在案上。
“大兄,”他意猶未盡,將頭探向曹丕那裏,悄聲道:“當初我們都小看她了!是個有趣的女郎,跟鄴城的貴女們……可是太不一樣了!”
曹丕端坐案幾之後,瞟了兩眼放光——但那光芒與其說是駭然,不如說是饒有興味的這個弟弟一眼,沒有說話。
但是看向場中那個絳衣女郎的眼神,卻漸漸有了變化。子夜般漆黑的眸上,隱約閃動著兩束亮光。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大膽的甄氏女郎,她竟敢說出這種話來!她怎麼能想出這種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