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乙大娘。
且不論各室之間早有心結,自那日被織成以中了邪崇的名頭,給她灌了一嘴的大糞,弄得顏麵掃地時起,她的心裏,便牢牢記住了這個辛室新來的大娘。
何況相處日久,更是知道這個辛大娘不是省油的燈盞,她雖不知道那晚辛室發生的動亂,但事後單看辛室眾人對她俯首帖耳,便知其厲害之處,果然如豐儀所說,還要勝過以前的辛大娘。這可不是件好事情,八家織室,人人都這樣厲害,自己還要怎樣出頭?
還有那通幅五色錦!織成這般防備,自己始終無法得到,新怨舊恨一起來,此時看著織成的目光,便有了十二分的不善。
織成淡淡一笑,招呼道:“乙大娘。”
乙大娘身邊立有兩個織奴,都是膀大腰圓,就人數而言,倒是顯得很有氣勢。但織成就這麼單身站在那裏,也不見得就被壓倒了氣勢。
這個賤婢!
乙大娘在心裏狠狠罵了一句。
織室這樣的地方,終日勞累,吃穿也不好,再光華眩目的麗人放進來,不出三月也就麵如菜色。失了潤澤的容顏,五官再怎樣精致,也會顯得毛糙。
眼前這個辛大娘也不例外,因為瘦,顯得衣服寬大。
隻是,同樣是菜色,她也要比別人精神,一雙眼睛熠熠生輝。站在那裏的模樣,挺拔筆直,不象別的織奴那樣畏縮,反多了幾分英氣。倒象……倒象別人都是她腳下的塵土,她卻是高高在上的明月,一輪篤定的、冷靜的、光彩的明月。
“哼,”乙大娘聽見從自己鼻子裏出來一聲冷哼:“辛大娘好散坦,看這胸有成竹的樣子,想必神衣準備得差不多了。”
“不過是竭盡心力罷了。”織成簡單地答了一句,臉上卻露出笑意來:
“說起來,還要感謝院丞的關照和各位姐妹的扶持。”
她的手指不經意地撥弄著腰間的絲絛:“大娘你瞧瞧,單是這條豐儀……啊,就是元娘,送給我的絲絛,便知我辛室的織錦水準不凡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乙大娘的臉色微變。
那條絲絛,是以寶藍與赭黃的絲線相間纏織而成,手工精美,一望便知是上品,這可不是一個尋常織奴所得有的。
如果沒有記錯,她分明在某處也見過一條同樣熟悉的絲絛,織法無異,隻是顏色是寶藍與玄黑相纏。
豐儀哪來的這條絲絛?
一個念頭在心中閃過,乙大娘冷哼一聲,再不搭理織成,昂頭走了過去。
織成微微一笑,目光轉處,但見明河站在拐角處,對著自己做了個手勢。
“院丞遣人來請大娘。”
明河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教走得不遠的乙大娘等人身軀一緊。
“大娘還是先梳洗一番再去。”
回到自己室中,織成換了件幹淨的衣衫,鬢發也緊緊地梳攏,用發針一一別住,倒象是男子發髻,透著股英氣。
明河臉上帶著笑,不過笑中也有緊張,低聲道:“姐姐這樣打扮,倒俐落。”
素月在一旁候著,也是短衫緊髻,雙手托著一隻尺許大小的漆盤。
“要去拜見院丞,自然好生妝扮。”織成笑著回她一句,又瞥了眼角落裏一聲不吭,正端碗喝下清水的槿妍。
在織室呆得久了,可是槿妍喝水的姿勢仍然還是那樣優美。
清水不斷從裂了許多小槽的碗邊滲出來,浸濕了她的手掌。可是槿妍的手腕,以一種非常玲瓏的姿勢別過去,沒有一滴水能濕到她的袖邊,被水浸濕的手掌,反而有一種瑩潤的白,微微泛出光芒來。
明河已呆了一呆,順勢轉移了話頭,低聲讚道:“陸府家教,果然勝過尋常的世家。”
“人能順應環境生存,才是最大的本事。織室不是陸府,從這一點來說,明河你就要強過槿妍了。”
織成淡淡說了一句,也不顧槿妍聞言一僵,舉步出門。
門外有個小侍者,麵色青白,穿著紫色絲袍,已經不耐煩地等了片刻。明河見織成向那小侍者行了一禮,竟邁步跟著去了。
明河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喃喃道:“大娘這一去,不知……”
“怎的不叫姐姐了?”槿妍譏誚地擺了擺手上的水珠,直起身來。
明河無謂地一笑:“讓我們叫她姐姐,那是大娘有胸襟,我們卻也要識得好歹。其實便是叫上一千聲姐姐,她在我們辛室女子的心中,卻仍然是當之無愧的大娘。”
“不,”她嘴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僅是辛室的大娘,總有一天……會是這綾錦院……織造司……上方禦府甚至全天下的……女子心中,當之無愧的大娘。”
槿妍嗤地一聲,笑出聲來。
明河並不理她,掠了掠鬢發,徑直出屋去了。
槿妍卻慢慢收起了譏笑的神情,卻有些怔忡,喃喃道:“天下女子?”似乎方才明河之言,並沒有完全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