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望著爸爸,好象不認識了,問他,你和媽媽是後來……好的?
是。
女兒說,爸爸真好。媽媽,爸爸是不是真好?
是真好。張秀珍衝崔家章微微一笑,低聲說,你生下來以後,一直都是爸爸管你,每天光換尿布、洗尿布就是一大桶;還要做飯,買菜,照顧我……
二、
崔家章向張秀珍提出結婚的要求是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那天。一早,市委和團市委的領導都去看過了秀珍,還帶去了假肢廠的共青團員們,說是要義務為她做一副假手假腿,作為祝賀她十八歲生日的禮物。秀珍父母二人感動得老淚縱橫。
那天上午,崔家章在學校講的政治課是最後一節,記得是給初二的一個班。講著講著,突然間心血來潮,心跳不止,身上也僵了,他不知何故,隻好側過身麵向窗戶,連連咳嗽了幾聲,才使自己鎮靜下來;結果還是忘了咳嗽之前講到哪裏了。幸好學生們已是困倦麻木,昏昏欲睡,幾乎毫無察覺。
中午他就去了秀珍家。他終於理清了盤繞在胸中的那股情結,是他--需要把自己--奉獻給最需要他的人。秀珍家的午飯是長壽麵,她母親炸了一碗肉末醬,崔家章一起吃了。飯後,趁她父母收拾碗筷的時候,崔家章對秀珍說,祝賀你今天十八歲了;今後,怎麼打算?
秀珍說,什麼今後?我不是已經上班了嗎?今後就是鐵路職工……
秀珍身體複原後,不再繼續上學,鐵路局安排她在局團委工作,並安排了一個副書記的職務。
我是問你個人的打算……他說。
秀珍說,我個人的打算?……我聽從組織上安排。
崔家章拉起她的左手。相識以來他已習慣坐在她的左邊,今天是他第三次握她的手,它們仍然是一把軟軟的小骨頭。他握住它們,說,我想告訴你我的打算,好嗎?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說,我想和你結婚,伺侯你一輩子。
秀珍似乎早有預感,慌忙掙脫他的手,急促地說,不,我不要人伺侯!我自己能行;再說我有爸媽,還有鄭嫂!
鄭嫂是一位鄰居,秀珍救下的兩個孩子裏小的那個男孩就是鄭嫂的。鄭嫂從此感恩戴德,天天上班前下班後一早一晚來張家,幫秀珍做些雜務。
崔家章怔怔地望著秀珍,不知再說什麼好。他沒想到秀珍會這麼堅決不同意。可是也沒想過秀珍會同意。他以為他這麼說了就會定下來,以為幾個月裏往這兒跑得早已瓜熟蒂落了;如今一遇抵抗卻不知所措,進退兩難。當秀珍父母重新進到屋裏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一副傻傻樣子的崔家章。
崔老師,秀珍的母親叫他,你下午沒課了?可都一點多了。我們也都該走了。
崔家章愣了愣,脫口而出說,我們的事還沒完哪,你們先走吧。
秀珍母親問,你們的事?
崔家章又愣了,反過來看著秀珍。秀珍當下就紅了臉。母親二話沒說,拉上秀珍父親就出了門。秀珍舉手就打了崔家章兩下。
你瞎說什麼呀你!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崔家章順勢捉住她的手,幾乎也哭了,說,你要是不和我好,你和誰呀?啊?秀珍?……和誰呀?一輩子哪!就和我吧!就和我吧!
秀珍不語。崔家章也呆呆的。半天才聽見一個聲音響起,你真是這麼想的?心裏也象你說的一樣?
是秀珍在問,崔家章用力點點頭。
崔老師和張秀珍要結婚的消息傳出去時,學校裏的反應平靜得異乎尋常。應該說,教師們對這件事的理解比社會上更貼近本質。他們對獻身精神和理想主義的存在尚抱有肯定的態度。崔家章原以為會在學校遇上的劈頭蓋臉的傾盆大雨般的風涼話終於沒有潑灑下來。隻是一貫話語尖刻的教初中英語的女老師徐玉仙從此再也不當著他的麵諷刺校長的老婆和其他人的老婆了,因為這是她最經常的話題。有時話趕到嘴邊上,隻要他在,她就隻是重重地“哼”一聲。崔家章全明白,他、以及他的感情、他的婚姻都被當成一種脆弱的東西被同事們小心翼翼地保護了起來。
結婚的那天,人們來了一撥又一撥;市裏領導也來了。其實,街坊鄰居來看新郎的興趣倒比看新娘的興趣大。大媽大嬸們嘴上問的都是:多大了,家在哪兒,有幾口人,掙多少工資……好象非要問出你和一個殘疾女孩結婚的真正原由來;盯著他的眼神似乎又同時在說,也沒看出有什麼毛病啊,怎麼會……崔家章與裝上了假肢的秀珍並排站著,性情溫和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來賓的問話,在滿是同情的目光下,胸中仍禁不住洋溢出豪邁壯闊的驕傲和自豪。
此後多少年,崔家章在眾女人麵前都保持著這種自豪感,他為自己對配偶的選擇上之壯舉、之不落俗套、之自然、之勇氣而真正地驕傲。偶爾空下來的時候,崔家章也不是沒想過,如果自己娶的是另一個女人,比如是英語教員徐玉仙,那麼每天可以一起做家務,一起上街,買菜,帶孩子……等等,會不會更愉快些?他私下裏將屋裏屋外、床上床下,試想一遍,也覺不出什麼大意思。在同是女人的相對情況下,做家務,秀珍就隻是行動不很方便而已,而其他女人不也都是幹不了什麼重活的嗎?再有就是觀賞意義上,秀珍安上假肢以後外表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甚至小巧玲瓏還比一般粗壯女人更好看;還有……還有什麼可遺憾的?
唯一的麻煩反而是來自其他女人的同情和表示同情的主動精神。她們幾乎無一例外認為他是不幸的,認為他是在犧牲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去陪伴一位殘疾女人。特別是,健全人總有些不夠健全的觀念,他們以為世界上隻有他們才是知道幸福為何物的,似乎有胳膊有腿就是全部幸福,有鼻子有眼就有了一切;似乎殘疾人的愛情也是殘疾的,是沒有性愛的愛或者即使有性愛也不能稱其為真正的性愛似的。
剛結婚不久的時候,他和一位比他大些的教初中地理的女老師在學校的“紅五月歌詠大會”上表演了一首二重唱《毛主席派人來》,是一首五六十年代流行的藏族風格的歌曲;後來被選到區裏參加彙演。那天從區裏彩排回來,兩人騎車穿小胡同回學校,正巧路過女老師的家,盛情難卻之下他就進去坐了坐。女老師的家在一個大雜院裏,一間平房不大卻非常整潔,崔家章一進門就不禁讚歎了一聲,喲,這麼幹淨!
女老師客氣地說道,誰家不都一樣嗎?
崔家章不假思索地說,哪裏,我們家可比不上你……我家裏要有你這兒的一半整潔就不錯了。
女老師說,你一定是謙虛了。接著又問,平時是你照顧她,還是她照顧你?
當然我要幹得多些,她怎麼能和你們比?他說。
也許是由於演出成功,女老師情緒很好,她哼著歌,邊沏茶倒水,邊動手給他做了一碗涼拌粉皮,用肉絲、黃瓜絲、芥末和醋。她在一旁看著他吃,聽著他的讚不絕口,一會兒,就轉身把床上的被子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