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 忘 第一章(1 / 3)

遺 忘 第一章

一、

鐵路中學副校長崔家章的辦公室在二樓走廊的盡頭。

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候,上初一的女兒崔平平推門而入,看見的正是爸爸和一個女人一起趴在辦公桌上麵,頭湊得很近的情景。她喊了一聲,爸爸。

那個女人年輕而不漂亮,但打扮得很新潮。他們抬起頭,崔家章先笑了,說,這是我女兒,平平,十三了。

那女人後笑了,說,啊,這麼大了!我們正看你小時候的照片哪。

崔家章的玻璃板下麵壓著好幾張家人的照片。平平走過去,不看照片隻緊盯著那女人。崔家章說,阿姨是記者,要采訪媽媽。

平平說,媽媽說過,再也不接受記者采訪了!說完誰也不看,掉頭就往外走。

崔家章在後麵緊追一句,你直接回家,哪兒也不許去!

平平的媽媽張秀珍七十年代末是當地有名的英雄。她為了從鐵軌上搶救兩個兒童而失去了右手和右腿。那時她才十七歲,上高中二年級。後來,崔家章決定和她結婚,令各級領導大大地吃驚之餘又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們分頭接見崔家章,認真地和他談話,考察他的真實思想,終於給了他肯定的結論。

記得第一次把張秀珍接到學校來作報告的時候,崔家章還是上任不久的校團委副書記兼大隊輔導員。那時學校的條件有限,隻從一家街道工廠借了一輛東風牌三輪摩托篷車,是一位副校長去接她的。車子嘣嘣嘣地一開進學校大門,崔家章就高振雙臂,帶領早已列隊迎在大門旁的學生們呼起了口號。“向英雄學習!”“學習張秀珍舍己救人的共產主義精神!”

張秀珍被人扶下車時,崔家章隻來得及向她望了一眼。但是立時就有一種感覺悄悄地堆在了他的心口。她窄小的雙肩,小妹妹般羞澀的神情,神情中無人嗬護似的驚恐,當然還有那空落落的半邊袖筒和褲管……她令人感到,這位差一年就將畢業的高中女生眼前的道路有那麼長那麼長,長得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需要一個人保護她,照顧她,這個人還必須是個男人,也許這點她也沒有意識到。

這種感覺一直在崔家章的胸口堵了好幾天才漸漸消散。直到第二年新生入學,初一、高一的新生共十二個班近五百人。學校又把張秀珍請來了。她還是那個又小又羞的樣子。崔家章也坐在會場主席台上,麵對五百個學生,身旁就是張秀珍;並排坐在一起的感覺,一下子就讓他明白了,她需要的人就是他,隻有他。

這次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兩個半大孩子,他們都是張秀珍舍生忘死從鐵軌上救下來的。疾馳而來的火車碾碎了張秀珍的右腿和右小臂,而孩子們竟嚇得忘了把她從鐵道上抬下來隻顧哭著跑回了家。張秀珍孤伶伶地躺在鐵軌旁險些喪了命。幸虧很快就被一位老工人發現,把她及時送到了醫院。這次的報告由於多了這兩個孩子的敘述而更加感人,新生們中間發出了嗚嗚的哭聲。可是張秀珍自己沒有哭,她那張少女的臉上有一層安詳的宿命般的因而愈顯神聖的光芒。

這次崔家章主動提出來送她回家。校長如釋重負般感謝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扶她上車,拉起她的左手,一把小小的骨節幾乎散在他的手裏。他問她,你這麼瘦,哪兒來那麼大的勁兒,救兩個孩子?

她拘謹地微笑,垂下目光。兩個孩子爭著說,珍珍姐姐勁兒可大了……

他從此認識了她的家。

第二天,崔家章就開始往秀珍家跑了。他先是拘謹地幫她倒倒水,掃掃地,捅捅爐子,後來幫她補補課,講講題;有一天她在他麵前突然就哭了,說,看這些課本有什麼用?我這一輩子還能有什麼用?崔家章驚慌了,他捏住她唯一的一隻手,捏得緊緊的,說道,你不能這麼說,張秀珍,你是英雄啊!秀珍說,就算我過去是英雄,可是現在連狗熊都不如了。崔家章說,你還能用你的嘴宣傳毛澤東思想,用你的親身事跡教育青少年……這是你的寶貴財富,一輩子都享用不盡!

他天天去照顧她漸成習慣。在秀珍的右手、右腿安裝假肢的前一天,他甚至幫她洗了頭。大把的漆黑的頭發從他手上散落下去,漂在水盆裏,悠悠蕩蕩,象千絲萬條的欲望。他禁不住就把嘴唇貼在她雪白的濕漉漉的後頸上。秀珍的身子抖著,臉埋在胸前,哭得象個孩子。崔家章對她說,秀珍,我能一輩子對你好,你相信我嗎?

秀珍說,我不用你對我好,你總有一天會煩的。

不會的。我媽臨去世的時候,一直是我伺侯的,直到最後;三年多哪,又是屎又是尿。他說。

秀珍不再說話。

結婚之前,省婦聯的領導又特地接見了崔家章,還再三叮囑他,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萬一秀珍生不了孩子,你也要照顧她一輩子;萬一秀珍生下了孩子,你就要照顧兩個人……

崔家章一個小時以後回到家。秀珍已經開始做飯。崔家章直接進了廚房。秀珍做了一條魚,還做了她拿手的春餅,餡兒裏的豆芽菜、豆腐絲、雞蛋絲、木耳絲、香菇絲都切得細細的。家章問道,今天怎麼這麼好興致?

秀珍往他身後看看,問道,人家沒來?

他搖搖頭,說,記者的事你知道了?

秀珍說,喔。

家章說,我幫你答應了,你還是見見吧。

秀珍不語,頭埋得很低。崔家章知道她又激動了,拍了拍她就走出來。不知為什麼,他不喜歡看她哭。這麼多年來,她哭得太多了。

女記者約好了兩天以後的采訪。她那家報社要搞一組當代英雄尋訪,把幾年前十幾年前幾十年前的英模們如今的生活情況做個報道。秀珍雖然嘴上直說不願意再提過去的事了,可是崔家章明白,她心裏是願意的,因為這次采訪對她的意義可能並不止於采訪本身了。

當晚,崔家章把十幾年前的貼著各種通訊報道的剪報本找了出來。他抖掉上麵的灰塵,放在台燈下。秀珍在一旁看著,嗔怪地說,你還把它拿出來幹什麼?

女兒撲過來。爸爸,是什麼?寫媽媽的?

崔家章說,對,你看看吧,你也大了,看看對你有好處。

這麼多?我怎麼一直沒見過?

剪報本比一般的雜誌厚一點,由於年代久了,已有些發黃,也翹了邊。本子的第一頁是一位老領導人的題詞,第二頁就是兩幅登在報紙上的勇救兒童的女英雄張秀珍的照片。一張是受傷以前的高中生正麵免冠照,一張是身上裹著繃帶躺在病床上接受慰問時的新聞照片。女兒一頁一頁地翻,靜靜地看,終於幽幽地說,媽媽真可憐。

張秀珍從身後緩緩地摟過女兒來,把頭放在女兒肩上,看著女兒麵前的那本曾經十分熟悉的本子。女兒就哭了。這是女兒第一次如此具體地了解媽媽的過去,想不到媽媽竟也有和自己一樣的豆蔻年華。

媽媽那時候幾歲?她輕輕問。

崔家章答說,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