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毛烏素 第一章 關於毛烏素沙漠的記憶(一)(2 / 3)

道班有十幾個養護工人,除了早上給副食地清沙,每天更多的時間是清理公路上的積沙,人人灰撲撲的,就像鑽在沙裏的土撥鼠一樣。及時處理沙阻是我們養路工人的常態,要是因為沙阻斷了路,道班的電話會響個不停,接起就是各級領導下達的立即搶通的命令。這條粘土公路是烏審旗連接盟府的唯一通道,這條路斷了,烏審旗就會成為一片孤島。

公路兩側種植著一些行道樹,這是養路工人經過十幾年辛苦管護才在毛烏素沙漠中養活的,可以說我目力所及的方圓幾十公裏沙漠上也就有這麼幾行樹。行道樹大多是柳樹,樹杆常常刷些生石灰和牲口血,以防止牲口啃咬。

毛烏素沙漠中有許多下濕地,寸草灘,我們道班與烏審旗的圖克公社打交界,交界處有一汪水淖,水淖的背後是無窮盡的沙漠。水淖的南麵是一片泛著白堿的寸草灘,腳踩上去,都叭叭地濺起水來。牛羊和馬子,就出沒在這片寸草灘上。

道班班長老楊告訴我,他們十幾年前修這條公路時,這片草灘上的草長得老高,都能沒住牛羊。“現在呢?”他苦笑了起來,“都能看見老鼠的脊背。這到底是咋日怪的?鬧文化革命鬧的?”

地勢較高處的梁地上,散落著烏審旗的幾個牧戶。他們住的,全是沙柳笆子搭起的泥巴茅屋,經過風雨的侵蝕,有些泥巴已經脫落,露出紮捆的已經發烏發黑的柳笆子來。家家門前都豎著蘇魯錠和磚砌的祭台,我知道,這是鄂爾多斯蒙古人家特有的標誌。沙灣子裏的下濕地散住著一些農戶,大多是切草坯堆起的幹打壘小屋,連泥巴都不糊。沙灣裏零零星星地種著些農田。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陝北過來“倒山種”的漢人。所謂“倒山種”,就是在沙巴拉裏尋找些下濕地開小片荒,種上幾年等土地沙化了,再去找塊荒地開墾。

星期天或雨休時,我總愛到這些農牧戶家裏轉一轉,或用衣物換隻雞,或用錢買些雞蛋,更多的是喝碗茶聊聊天,積累些生活感受,這裏淳厚的民風,待客的熱情,讓我受用無窮。這裏的農牧戶家幾乎是一樣窮,處了一張大炕,家中幾乎沒有任何陳設。蒙人家裏炕上鋪條舊氈,漢人家中炕上鋪塊油布。相比較,我感到蒙人家的被褥堆放得整齊一些,屋子收拾地也幹淨些。而漢人家養的半大殼郎豬總哼哼著拱門進屋,在屋子裏轉來轉去的,把屋子裏搞得亂七八糟。

一個星期天,我來到了一家從未來過的農戶門前,看見門虛掩著,門旁的幹柳條垛上鋪著幾件還在滴水的衣服。我斷定家裏一定有人,便喊著有人嗎推門走了進去。屋內響起一聲尖叫,把我嚇了一跳,我依稀看到這家的女主人靠在水缸前,抓住一塊菜板擋在胸前,屋內雖昏暗,我還是看到她赤裸的大腿。我嚇得慌忙退出了屋,連連說著:“對不起,我,我是想買一些雞蛋……”

我感到無比尷尬,急忙掉頭往路上去,快步走了一程,我聽見女主人在背後喊我,我止住了步。我覺得應該為剛才的尷尬事兒道歉。女主人穿著滴水的衣服追上了我,手裏還捧著幾顆雞蛋。

看來,她是格外急切地想做成這筆買賣。她說她家有兩隻下蛋的雞,她答應以後她家的雞蛋都給我留著,當時,供銷社收一斤還不到三毛錢。

她給了我六個雞蛋,按當時的民間交易價是不論大小,一律五分錢一顆。

我給了她一元錢,她為難地說:“我沒錢找你……”

我捧起雞蛋就走了,我沒有勇氣再看她身上那濕濡濡的衣服。她在後麵喊:“你後生是道班新來的吧?我認識你們那兒的楊老漢……等有了零錢我給你送去。”

我當時感到鼻子酸酸的,我沒有想到這裏的農戶會窮得一個女人家連倒替的衣服都沒有。我還見過這隊的隊長,三十幾歲的漢子,穿著一條化肥袋子改的褲子,屁股蛋子上還印著尿素兩字,更讓人不解的是,竟然身上還披著一件毛朝外的皮襖。腳下蹬雙爛解放鞋,兩顆黑腳豆子露在外邊。老楊說他:“天熱了,捂蛆呀?快脫了上炕。”

他說:“我這不是見人嗎?”

原來這皮襖是他見人的衣裳。

隊長找老楊是想朝道班借十元錢,把公社給隊裏的返銷糧買些回來。“有些戶子實在是揭不開鍋了,”見老楊有些猶豫,隊長著急地說:“我這次說話算話,收了秋長遠給道班還上。”

老楊又抽了一袋子煙,才叫來了道班上的會計玉彪,答應借給隊長六元錢。隊長千感萬謝地告別了老楊,跟著玉彪走了。

我原以為像我這樣的知青,才是天下少有的窮光蛋可憐蟲,可真正落進了這毛烏素大沙窩裏,我才知道,在這方圓百十裏我竟是個數得上的富主兒。咱不說周邊的農牧戶,就是在道班,除了我和老楊是國家正式職工,每月能掙個五十幾元外,而其餘的人都是農村代表工。

當時國家養護省級以下公路實行民工建勤製度,要求每個村子都要派人來參加公路養護。到公路上當代表工是個肥差,農村青年就像招兵一樣爭搶著來。因為,當代表工除了在隊上掙工分外,每天還有三角錢的固定補助。因此,道班的代表工都不願意過星期天,怕沒了三角錢的補助。他們的家裏都靠著這每月十幾元錢過日子哩。說起他們在隊上的工分,更是可憐,每個整工也就三五分錢,還有的倒分紅,誰出的工多分紅時欠隊上錢越多。

道班上的代表工們的夢想就是能轉正。老楊十幾年前就是個代表工,前些年剛轉正,所以,老楊是他們的楷模。老楊當時有五十出頭了,道班上的人都尊稱老楊為楊拜老。蒙古人稱結拜兄弟為拜什,稱人拜老就是對父輩兄弟的尊稱。我也入鄉隨俗,稱老楊為楊拜老。

楊拜老挺關照我,讓我當道班半脫產的文書,順便再照看一下路上的行道樹。“我也是瞎起官名呢,咱道班上有啥文書?你呢,想上路就提鍬上路轉轉,活動活動腰肢。”他叮囑我,“不想上路呢就在屋裏看書寫劃,現在世道不一樣了,你後生以後的多看書多寫畫,你是大學生,別把老師教的學問落下。”

楊拜老說一句,我點頭應一句,就像聽慈父訓話。

三、我的毛烏素沙漠往事二

有一天,盟運輸公司一輛拉滿幹草去烏審召的汽車,彎進了道班裏來。我問司機咋回事,司機說水箱開鍋了,實在走不成了。我幫著司機從井裏提水,往水箱裏加水,司機挺高興,爽快地答應帶我去烏審召看一看的要求。我高興極了,我早就有個願望,我這個“軍墾大寨”的代表應該去拜會一下毛烏素沙漠裏的“牧區大寨”了……

司機告訴我:“車樓子裏人滿了,你得到車上麵貓著了。”

我說我知道,我早已經看見駕駛篷裏坐著一個抱孩子的小媳婦。我說著,就攀住車幫往高高的草垛上爬。司機又叫住我,讓我帶一把鐵鍬。他說他出車忘帶鐵鍬了,滾沙子的杠子倒是帶了。那時,司機出門都得備好杠子、鐵鍬,車輪子陷在沙子裏好往車輪下麵塞杠子,鐵鍬是用來扒沙子的。我找了把鐵鍬,司機接過塞在了車廂下的木杠子旁。

我爬上了高高的草垛,臥在一個草垛窩裏躺下了。車一搖一晃地在沙漠上穿行著,我都迷迷糊糊在草窩裏睡了一覺。蒙蒙朧朧中我覺得車停下了,車哼哼了一陣,又轟隆著加大油門,我知道這是汽車要衝沙窩子了。我暗暗為車加油,結果,車還是陷在沙窩裏了。司機停了車,抽出鐵鍬來彎著腰扒車輪下的沙子。我忙爬出草窩,毛烏素沙漠起大風了,硬硬的沙粒打得我眼睛都睜不開。試著站起,差點讓大風把我掀倒,我忙蹲下,手腳並用爬下了汽車。

司機已經掏清了一個車前輪子周邊的沙子。我從司機手裏接過鍬,鑽進車下側著身掏另一個車輪,車輪埋在沙子裏有大半個,出了一身臭汗,總算把陷住車輪子沙子掏一邊去了。司機也沒閑著,鑽在車下用手掏擋住弓子板的沙子。我從車底爬出,覺得風沙刮得更大更猛了。

司機發動車,一加油門,車轟地從沙窩裏躥了出來。司機探頭對我說:“車頂上風太大,你也擠進這駕駛樓裏來吧!”我擠進了駕駛樓裏,小媳婦把孩子抱進了懷裏,給我讓了地方,還說:“這風刮得邪乎,這都夏天了,天老爺,咋有這麼大的風沙?”

車頂風走著,行得艱難,狂風裹脅著砂粒拍拍地打在車身上,響個不停。孩子嚇得直哭,小媳婦哄著孩子道:“不怕,有叔叔們哩。”

司機沮喪地說:“這回完了,戧風躲躲就好了。這下,車頭打成了白片,回去補漆又得挨隊長的罵……”

車過圖克灘時,風更大更烈了,似乎能把車掀翻。原來這裏是烏審草原的一片好草地,現在咋風沙翻卷,攪成了一團黃糨子?天色也由暗紅變得發烏,我透過車窗玻璃,隱約看見正西邊好像聚集著一團又一團像乎乎的東西,我正要認真觀察時,忽聽駕駛樓子頂哐地發出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砸了下來,瞬間,一個黑物兒劃出一個弧形,摔在了車前麵。

司機一個急刹車,嚇白了臉道:“糟了,我,我把人撞飛了!”

小媳婦也嚇得尖叫一聲。我看看頭上車頂子,已經塌陷了一塊,不禁覺得有些驚奇,人咋從天上掉下來了?我讓司機下去看看,司機說我動不了了。我擰車把手要下去,小媳婦揪住我說:“我怕死人,我今年逢九哩!”

逢九我懂,這小媳婦今年應是虛歲二十七了,按當地的習俗逢九的人應該有個避諱,躲開紅白事。我讓小媳婦閉上眼睛,自己擰開車門下了車,砂粒打在臉上生疼,我捂著臉頂風彎腰跑到車頭前一看,隻見路上躺著一個血肉橫飛毛茸茸的物兒。我小心地湊前辨認,才看出是一隻連腸肚子都摔出的沙狐,我感到一陣惡心。我急忙上了車,隻見司機頭爬在方向盤上,像是不行了。

小孩子叫道:“司機叔叔尿下了。”

果然見刹車閘前濕了一大片。我推著司機說:“沒事,是一隻沙狐,不是人。”

司機這才抬起頭來,咧著嘴,還是咧著嘴,我真的看不出他是哭還是笑。

小媳婦忽然失聲哭叫了起來:“你看,看,鬼打牆了!鬼打牆了!”

我抬頭一看,西麵原來那團團黑乎乎的東西聚成一道黑牆,像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般地從西麵草地上正正地正向我們壓了過來。

司機驚叫了起來:“起黑暴了!快下車,爬進公路邊溝裏!”

司機把孩子抱進懷裏,我把小媳婦拖下了車,我們幾乎是滾進了路邊的排水溝裏。司機覺得還不保險,又讓我們往前邊的一道排水涵管裏爬,風太硬,我覺得自己的頭發都快被巨風拔了下來。那道涵管太小,大人進不去,隻得把小孩子放了進去,小媳婦頭鑽了進去,雙手緊緊抓住哭喊不止的小孩子,一個勁說:“媽在,不怕,不怕。”

黑暴過來了,一刹那天地全黑了,我和司機手拉著手爬在溝裏,頭緊緊地貼在地上。狂風掃過我覺得都要被風抓起,拋出,圖克灘上一時山呼海嘯,地覆天翻……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動靜才漸漸小了下來,我們動了動身子,竟然都快被沙子埋住。我和司機站了起來,趕緊將小媳婦和孩子拖出涵管,他們也是滿身塵土。好在人平安,我們都射過了這場駭人的黑暴。司機再看他的車傻眼了,原來他的車已經滾下了路邊十幾米遠,滿車的草包被拋了一草灘……我們跑到車前看,隻見汽車的前臉的漆全被砂粒打掉了,露出白生生的鐵片來……

我感謝司機的機智,但烏審召肯定是去不成了。小媳婦抱著孩子與我們道別,說她家有親戚,就住在前麵灘裏,她要去親戚家了。小媳婦說著,抱著孩子姍姍去了。司機說他得到圖克公社,打電話給隊長報喪去。看來,我隻得回道班了,圖克灘離我們道班至少有五十裏路。我和司機擁抱告別,然後順著公路徒步往回返。因為公路被沙子埋住了,我已經分辨不出標誌,還差點迷了路,回到道班時,已經夜裏十二點了。

楊拜老還給我留著飯,他焦急地說:“我讓玉彪他們幾個去路上接了你幾次,黑暴怕人不?”我一麵吃飯,一麵點頭。楊拜老告訴我,:“咱道班的羊讓黑暴卷走了兩隻,一隻被沙埋死了,光從死羊身上就抖落下二十幾斤沙來。這羊才多重,連骨頭算上才不足二十斤。它還有壓不死的?”

我說了我的曆險記,楊拜老說:“明早喝雜碎,晚上燉羊肉,咱吃好了,得好好清幾天沙。”

過了幾天,我才從廣播中聽到了毛烏素沙漠發生了幾十年未遇的沙塵暴,沙塵暴這名字我這是第一次聽說,感到這名字挺有衝擊力的。這場沙塵暴,大小牲畜損失了上千隻,人也有死亡和失蹤的。在兵團時,我們隻是領略了沙漠的皮毛,那時我們隻是駐紮在庫布其沙漠的南緣和黃河北岸的沙灘地上。這次我是在毛烏素沙漠的腹地,算是真正見識了沙漠之威。我慶幸自己躲過了沙老虎的利爪。沙狐夠狡猾的吧,沙暴過時速度之快,讓它連躲回地洞的機會都不給,嗖地被卷上了天,又重重地把它摔在了地上……

那幾天收工回來,人們都在議論著路邊那些農牧戶,有的被沙子堵住了門,有的被沙子壓上了後山牆。熱心的楊拜老領著工人們一麵鏟公路上的積沙,有時還得解路邊鄉親們的沙害危難。

這天晚飯後,楊拜老要我跟他去路北的老米家轉轉,說有要緊的事。我跟他去了。走進了米家的沙灣子,米家的小花狗都叫了起來,楊拜老才告訴我:“咱道班的玉彪看上了米家的女子。米家女子高中畢業兩年了,玉彪央求咱倆去給米家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