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死亡 第九章(3 / 3)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雙手亂搖,驚慌地反複這樣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仍劇烈地戰顫著,抓撓著,嘴角噴出了白沫……

“你打我吧!啊,你打我吧!”她把槍撂到地下,抓住我一隻手,“你打我出出氣就好了……你打吧!就這樣,就這樣……”她把我的手使勁向她臉上揮,“就這樣,你打呀!你打呀……”我猛地甩開她的手,一口氣終於衝出來:

“你滾!你滾!你滾得遠遠的……”

接著,我轉身撲倒在渠壩上,放聲嚎啕起來。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中午酷熱的陽光把渠壩上的砂土曬得發燙了。幹燥的、閃光的細砂,悄無聲響地從渠壩坡上蜿蜒流下,如同不盡的、結晶成固體的眼淚。細砂流到我頭頂,流到我赤裸的胸脯,給了我一種淒涼的溫暖,一隻土蜥蜴,在芨芨草叢中探出頭,用米粒大的黑眼睛望了望我,又急匆匆地掉尾爬去。幾隻小螞蟻,在我眼前商議著,躊躇著,最後像還歎息了一聲似的敗興而歸。她用細潤的手,膽怯而溫柔地摩挲著我的脊背。我的皮膚陡然感到一陣清涼滑潤的舒爽,同時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氣。

“背都曬脫皮了,給你抹點香脂。”她蜷腿坐在我旁邊的渠壩坡上,聲音發顫地說。“以後幹活穿上衣服,要注意身體呀。”“你走吧,”我隻是無力地擺動手臂,忘記了她是看押我的,“你走吧,你走……”

“現在我看清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歎息了一聲,愁苦地把手放在膝蓋上,“別人傷心,他們高興……你別傷心,以後慢慢會好的。毛主席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救了人,總有好結果的。他們知恩不報,還折騰你,總沒有好結果……”

我抽動了一下,緊閉上眼睛。在人性的暴烈衝動過去以後,多年來被培養成的馴順的理念又習慣地控製了我。我覺得她那無視抽象的政治概念,僅憑一種簡單的是非觀,把人分成好人和壞人的做法是幼稚的。我不敢想象劉俊。他代表的是曆史上那麼巨大和正確的力量,這種力量是我一直崇敬的對象。現在,好像它越殘酷恐怖就越使我痛切地嚐到懲罰的滋味,越使我折服,因而也就越使我自怨自艾,悔恨過去。

太陽更酷烈了,樹蔭慢慢移動了地方。我們倆都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她仍守在我身邊,不顧我的冷淡,絮絮地說:“我知道你吃不飽,想給你送點吃的。可白天不好拿。我回去給你在窗子下麵支個鋪。我晚上就從那塊破玻璃給你扔進來。你一個人悄悄地吃……”

雖然我並不想吃她的東西,但她這個主意我覺得還是可取。一張大炕睡十個人,夏天擠在一起,聞著渾濁的鼻息、汗氣,常常使人不得入睡。再加上“多事先生”的虱子橫衝直闖,更搞得人奇癢難熬。中午,她取得劉俊的批準,讓小順子幫我在我窗下搭起了鋪。鋪板就是抬走宋征的那塊。當然,現在已經曬幹了。

晚上,睡在窗下,清涼的夜風拂著我的臉頰。大慟一場以後,心頭好像輕鬆了一些。悲痛是會隨著眼淚溢出去的,如果人類沒有淚腺,我想,平均年齡絕不會超過四十歲。但是,摸著身下這個鋪板,我對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三十歲都沒有把握。難道這塊抬走宋征的鋪板就不會再把我抬出去嗎?

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

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

——亨利希·海涅《詩歌集》香甜爽朗的晨風,穿過破玻璃輕柔地吹醒了我。我感到特別清醒。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在入睡以前,我想,今夜我一定會夢見母親。但是,卻沒有。生與死是一步之隔,又離得非常遙遠,在夢中都無法再見到慈顏。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在鍋灶中間度過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個世界,相信托夢、還魂等等無稽之談。有時,在燈下,她老人家帶著那麼神秘和虔誠的神情,對我說得活靈活現,仿佛靈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隨著清風就能飛臨人間。那麼,是什麼阻礙了她老人家來到我的夢境哩?……

我正躺在鋪板上苦思冥想,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高亢的樂曲,同時窗前的操場上也響起了哨聲和口令聲。我坐起來,想從玻璃缺口向外看個究竟,而一塊用印著花貓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餅卻從被子上滾落下去。我看了看炕上睡著的九個人,經過一番考慮,真如她所說的“悄悄地吃”了。

等我吃完,再扒到缺口旁往外看,人群已經散了。隻見玻璃缺口的邊沿上,有一縷像是從肉上刮下來的鮮紅的血跡。幹活的時候,她又把我和“多事先生”(“多事先生”啊,你曾聽到過多少秘密!)叫到離人們很遠的地方修一段車路。“謝謝你。”我說,“我看見了。也吃了。”

“是你一個人吃的嗎?”

“是的。”

“你睡得真沉。我在窗子外看了你好半天,”她調皮地笑著,“我本來拿著根樹枝子,想捅醒你,可看你睡得香香的,就算了。以後你別讓他們知道。”

“算了吧,以後別送了。”我一麵扔土一麵說。

“為啥?”她歪著頭,不解地看著我。

“誰知道我要關多長時候,也許……”

“不,”她任性地說,“反正你關多長時候我就給你送多長時候,老送下去……”

“那麼,我就要老關下去羅?”我淒愴地笑了笑。

“不,”她拄著七九步槍,望著遠方,臉上溢出如夢似的甜蜜:“你在這裏我給你送吃的,以後……”

“以後怎麼樣?”我不是故作多情,而是確實沒有想到以後會怎麼樣。

“以後……”她抿起嘴微微一笑,“我不說了,你壞得很!”“你這倒說對了,我本來就是壞人嘛。”

“別,別……”她向我靠攏過來,又撅起鮮紅豐滿的嘴唇,象哄孩子似的,“我這是說笑的,你別生氣,啊,別生氣。我知道你們右派是好人。過去我們村裏也有下放來勞改的。就是說大煉鋼鐵搞糟了,大躍進是大冒進,老百姓餓死了這些話的人。我媽跟我說過,你們右派是好人。”

“不!”我吃了一驚,而且知道她是把“右派”和“右傾”搞混了,趕快說:“不,我沒說過這些話!”我的確沒說過,而且連想也沒敢想過。她這樣大膽而明確的話,又引起了我的懷疑。

“說了就說了,怕啥?這兒又沒別人,就這個瘋子。”她瞟了“多事先生”一眼,把一綹頭發撩到耳後。我看到她手背上貼著紗布。

“你的手怎麼啦?”

“沒啥!”她莞爾一笑,把手藏到背後。

聯想到早上沾在破玻璃上的血跡,我明白了。一方麵是有意試探,一方麵是真情關懷,我無法理解,深深地歎了口氣。“別多想了。”她溫和地勸慰我,“我也沒爸,也沒媽……哎,人說你……就一個人,是嗎?”

“是的。”我沮喪地回答。

“我也是一個人。”她倒仿佛很高興地接著說:“我媽是六零年冬天得浮腫病死的,因為沒吃的。那年我才十三歲,也傷心得不得了。可咋辦呢?活著的人還得過呀!人嘛,聽老輩人說,人死如燈滅。一輩一輩都是這樣。有時候,遇到傷心事,覺著過不去,過不去了,可時間一長,也就過來了。”驀地,她又轉換成調皮的賣弄的神氣問我:“你今天早上看到我跳舞了嗎?”

“什麼?跳舞?”

“‘忠字舞’呀!我專找了個對著你們窗子的地方站著,專跳給你看的。給你寬寬心,解解心煩。”

“忠字舞’?什麼‘忠字舞’?”

“嗨!你都讓人關傻了。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的‘忠字舞’嘛!最新的。我們昨兒晚上才學的。現在外麵都跳這個舞,連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都跳哩!可好看了!你明天早晨扒在那缺口子上看吧!我隻跳給你一個人看……”

第二天清晨醒來,又在枕頭邊上發現一塊玉米餅。正在我吃的時候,高音喇叭和哨音又像昨天早晨那樣響起來。

我好奇地扒在破玻璃的缺口旁,看見軍墾戰士們趿拉著鞋,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嗬欠,從宿舍紛紛聚到操場上。他們排好隊,報了數,就按樂曲的節拍跳起舞來。這種舞蹈是一係列凶猛動作組合成的,像是叢林中的非洲土人或新西蘭毛利人的戰鬥舞,但又沒有那種舞蹈所具有的粗獷的風趣和激情,而是僵直的、生硬的、對機械的物理位移的模擬。

然而,我看到了她。她正對著窗子,渾身充滿著熱情,美麗的臉龐在晨光中燦然發亮。她在舉手抬足之間稍稍變換了一點點角度,任豐腴柔軟的四肢和腰身依自然的節奏來擺動,竟把那一係列惡狠狠的動作化成了曼妙的舞姿。當她挺胸一躍的時候,粗陋肥大的綠布軍服都沒有掩蓋住她婀娜的線條;她身體的突出部位卻像風帆一樣飽滿地顯現出來;伸開的兩臂宛如鳥兒的翅膀,好像她馬上要淩空而去似的。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美。不過,她怎麼才會把這種奇形怪狀的所謂舞蹈跳得那麼動人呢?我驀地恍然大悟了:她對我的關心和安慰,絕不隻是出於同情!而是愛情!

我一下子倒在鋪板上。這並不是被愛情所陶醉,而是有兩種感覺糾纏在一起撞擊著我。一種是微妙的直覺,它告訴我她是真摯的。她在這貧困粗野的環境中遇見了我,我也許正符合她早就設定的某種想象或幻想,她那少女的心就不顧目前的處境對我一見鍾情。可是另一方麵,自危、痛苦、惶惑、懷疑已經充斥了我的心,再沒有一點餘地能容納柔情蜜意。而且,她這種竟然大膽地利用我認為雖然淺薄,但畢竟是種嚴肅的政治儀式來表達個人愛情的方式,也令我不安,使我驚愕。最後,後者壓倒了前者,陰鬱的保護自己的本能占了上風,她表露出的不僅沒有使我感到喜悅的激動,反而引起我莫名的恐懼。我決定拒絕她對我的溫情,小心翼翼地企求避免另一次災禍。這天,出工前,女戰士們把我們帶到軍墾戰士隊列的後麵,聽“連首長”劉俊作薅草的動員。他說,從現在開始到八月底,全連要投入薅水稻田雜草的戰鬥,“活一分鍾就要幹六十秒,寧叫身上掉層皮,也要打好薅草仗”。

草荒是嚴重的。我們隨大隊軍墾戰士來到水稻田,隻見三棱草淡褐色的花和尖利的蘆葦葉完全覆蓋了水稻。草薅掉以後,隻有幾株瘦弱的稻草飄浮在水麵上。

女戰士們坐在農渠上,我們“犯人”在水田裏列成一排,旁邊田裏就是分成一組一組的大隊軍墾戰士,我沒有單獨和她說話的機會。收工時,我故意落在後麵,等她和“多事先生”。“以後,你不要再送吃的了……”他倆走上來,我陰沉地對她說。

“別再說這些話了。”今天,她顯得很緊張,不住張惶四顧。“我還有個重要的東西給你看,昨天上麵才發下來的。”“嗯?”這件新奇的東西打斷我的思路,“那麼……你晚上還是從窗子……”

“不行!上麵說絕不許階級敵人看,那樣做不保險。你知道嗎?小順子就是專門暗地裏看你們的。發現了了不得。等過兩天我找個因由把你和這個瘋子帶到玉米地去灌水,就在那裏給你看。”

這樣保密,一定是關於我們這些人如何處理的中央文件了。我吞下了我的拒絕之辭,希望她能給我帶來一線生機。

回到牢房,小順子正在吃餡餅。

“喂,咱們哥兒們告訴我,今天連裏來了好些小車,還有一輛‘伏爾加’。媽媽的!小人物坐大車,大人物坐小車。瞧著吧,準是兵團或師裏來了人,還準是奔咱們這號人來的!”

小順子有很多北京天津的小“哥兒們”,白天經常來看他。他們不經過合法的渠道,也利用那塊被王富海打碎的玻璃傳遞食品和消息。

果然,她端中午飯來的時候,傳達“連首長”的命令,叫李大夫到連部辦公室去,看來,上麵開始處理我們這些人了,我第一次有點興奮起來。

“別啃玉米餅了,李大夫。”小順子奪下李大夫的筷子。“現在就去,媽媽的!首長保險管你一頓紅燒肉。”

下午,直到我們已經到田裏薅草時,李大夫才由那個小姑娘押回來。他神色懊喪,顫顫巍巍地下了水稻田。

“什麼事?”我們都慢慢向他靠攏。

“唉——”李大夫長歎一聲,抬起頭向四周窺視一遍,“我……我做錯了一件事呀……”

原來,是兵團軍管會會同師部軍管會的軍代表前來調查宋征死亡的原因,在把李大夫叫到辦公室之前,劉俊和另一位師首長已經在另一間房子裏向李大夫“打了招呼”,要他證明宋征“害的是闌尾炎”。

人們都知道,李大夫是一九四五年華西大學醫學院的畢業生,有二十多年的臨床經驗,關進來以前是農建師醫院的內科主任,夠得上是個“學術權威”了。他的證明,是再有力不過的。

“……怎麼辦呢?在兵團和師的軍代表麵前,劉連長跟那個師首長一直拿眼睛瞪著我。說錯一句,後果不堪設想呀!後來……後來,我隻得寫了證明。我想,等以後出去再說吧。聽師裏來的軍代表的口氣,宋副師長的家屬向北京告了狀……”我們大失所望。停了一會兒,老秦突然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冷酷的話:

“你還想活著出去嗎?”

“這……這……”李大夫驚懼地瞧著他,拿著雜草的手嗦嗦發抖。

“你想想,”老秦分析說:“宋征死亡的真實情況,隻有我們這些人知道。你現在被他們利用,做了假證明,你以為他們會相信你嗎?你說你以後出去再說,他們也料到你有這一招,你就成了他們的隱患。現在,你人還在他們手裏,隻有先把你整死,他們才安心。你看吧,宋征的下一個,就是你!”

“啊……啊……”李大夫臉色蒼白,像喝醉酒似的在水裏晃晃欲倒。我趕忙扶著他。

而真如老秦所料,新的迫害的苗頭很快就露出來了。

太陽偏西的時候,劉俊大搖大擺地到田頭檢查質量。他站在田埂上先看看田裏的草薅得幹淨不幹淨,然後在撂到田埂上的雜草堆裏揀出一把,一根根地審視著。我們都屏聲息氣,像在聽候宣判似的。

“李方吾,這草在你屁股後頭,是你撂上來的吧?”他麵帶笑容,和顏悅色地說。“你過來,你過來。過來嘛!又沒誰要吃你。”

李大夫連跌帶爬地趟到田埂旁邊,喪魂失魄地站在他麵前。“你看看!你給我數數,這把草裏有多少稻苗。”陡然,他臉色一變,大吼起來,“說!你說!你是啥用意?搞破壞?哈哈哈……”他齜出牙獰笑著,“看不出你,還有這麼一手。咬人的狗不叫喚,暗地裏來啊!無產階級專政咋的你了?你就這麼仇恨。上來!上來!你給我上田埂上來!……”

全水稻田裏一百多對眼睛全盯在李大夫身上。李大夫已經失去了知覺,失去了分辨能力,低著頭,垂著肩,呆呆地站在田埂上。劉俊叫來兩個男戰士,把撂在田埂上的雜草捆成兩大捆,一邊一捆掛在李大夫脖子上。又用一根草繩套著他的頭,繩子的一端牽在一名男戰士手裏。

“帶去遊街!叫他示眾!不打你就不倒!牛頭不爛,多費點柴炭!我姓劉的就不信製不服你們這些資產階級……”

灰黑的泥漿塗滿李大夫花白的頭發和胡須,又滴滴嗒嗒地流遍他全身。他像一頭疲憊的牲口,被人牽著,拖著,順著田埂農渠蹣跚著。跨田口的時候,他又摔了一跤,滾得成了一個泥團。稻田裏是一片起哄笑罵的喊聲:

“哈哈,大主任圍起了狐皮領子……”

“這家夥,過去一雙鞋就值六十塊錢,這下也叫他嚐嚐赤腳醫生的味道……”

“喂,金光明(這大概是牽他的男戰士),你這頭驢可是他媽的喝過墨水的呀……”

我偷眼看看坐在樹蔭下的她,她卻早已背過了身去。

晚上,李大夫吃不下飯,躺在炕上老淚縱橫:“怎麼辦?老秦,不幸而言中呀!……以後,肯定會像你說的那樣,他們不放過我,要整死我呀……”

老秦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兩人到我小鋪上坐下。“你看怎麼辦?”老秦問我。

“現在能怎麼辦呢?我隻覺得這……這的確比拳打腳踢還可怕!”

“天真!”老秦不滿地斜了我一眼,“這就是拳打腳踢的前奏,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哩。難道我們就這樣,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我腦子裏亂得很,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

“我記得你說過宋征和北京方麵的關係。”老秦說,“我們要想辦法和宋征的愛人取得聯係,把宋征死亡的原因和我們這個所謂學習班的真實情況告訴她。跟她說,我們可以證明宋征死於嚴刑拷打,可是要保證我們證人的安全。由她向北京申訴,讓宋征的老首長插手。他的愛人你是認識的。你要知道,他們怕的是你、我,還有李大夫三個知識分子。整完了李大夫,接著就是你和我。殺人滅口,是這些人慣用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