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名山 第四十二章胡康河穀(1 / 3)

無名的名山 第四十二章胡康河穀

第五軍離開史迪威,在杜聿明的指揮下調頭向北,朝著中國邊境方向撤離。

這是中國的第一支機械化部隊,好不容易裝備起來的車輛、火炮此時成了累贅,杜聿明下令將它們全部炸掉。在隆隆的爆炸聲中,士兵像斬斷了自己的手足一樣痛哭流涕。

一天一夜後,隊伍走進了緬甸北部的胡康河穀。

胡康,緬語稱之為魔鬼居住的地方,是緬甸野人山裏的峽穀和溪流。方圓數百裏,山巒重疊,峽穀縱橫,林木蔽天,渺無人煙。曾經威風八麵的第五軍成了一支沉默的隊伍,潰敗的沮喪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饑餓、困乏、無休止的雨水糾纏著每一個人,螞蟥、蚊蟲以及千奇百怪的小蟲到處皆是。隨著螞蟥和蚊蟲的叮咬,破傷風病隨之而來,瘧疾、回歸熱及其他傳染病在隊伍中快速流行。病重的士兵們走著走著突然倒地,那些紅頭巨蟻轟然而至,幾分鍾之內就能將他變成一副白骨架子。

路上屍骨累累,軍中因瘟病斃命者十之七八,同行者莫不膽戰心驚。

隊伍行進到一個叫做莫村的地方,第五軍的一千五百名重傷員集中在一片佛塔前的空地上。沒有糧,沒有藥,連喝幹淨水都困難,眼睜睜地看著傷員們的傷口感染、潰爛、生蛆,屍臭衝天而束手無策。

隊伍還得前進,每個士兵都精疲力竭,抬著重傷員翻山越嶺實在是個巨大的累贅。傷兵們不願拖累整支隊伍的行進速度,集聚在此地隻求一死。那一天,重傷員們終於弄到了兩桶汽油,一千五百名傷兵抱在一起,潑油點火,集體自焚。

當火光和濃煙在佛塔前升起的時候,連空中的飛鳥都發出哀鳴。繼續前進的第五軍將士們從此經過,包括杜聿明將軍在內,莫不下跪致哀,悲傷的氣氛像刀一樣紮在每個人的心上。

活著的人,最苦的是一雙腳。

這支被外國人譏笑為草鞋軍的隊伍,不知道磨穿了多少雙草鞋,最後磨穿了自己的腳底,每一步都痛得鑽心。

孟子越帶領的這支十多個人的隊伍,比第五軍的其他弟兄優越許多。出發的時候,他們換上了美式裝備,每人還領到了一雙皮靴和一雙膠鞋。皮靴太硬,爬山的時候打腳,灌水以後太重,大家都把它扔掉了。膠鞋雖然護腳、好走,一路跋涉下來,也都磨得破爛不堪。

隊伍歇息,筋疲力盡的李抗戰靠著一棵倒地的枯樹坐下來,脫掉膠鞋,倒出積水,一雙腳腐爛得能見到骨頭。

他更加消瘦了,一根細細的脖子上挑著個頭,頂上的頭發也稀鬆了許多。少哉多次問他,心裏到底藏著什麼事,說出來讓大家幫他化解,李抗戰就是不肯說。

整天都在下雨,全身沒有一個地方是幹的。李抗戰帶在身上的那些千紙鶴都濕了,變成了紙漿,順著雨水從他前襟流出來,白花花地變成一片疥瘡。

何進修裝煙的口袋已被摳破,早已見不著一絲煙末。他把裝過香煙的口袋翻過來塞進嘴裏,合著口水用牙齒細細地嚼著嚼著,指望能嚼出一絲煙的味道。史迪威送的那根雪茄,他一直舍不得抽,隻有渴望至極的時候,才拿出來放在鼻子下聞一聞。

身強力壯的張三風雖然是山裏長大的,卻沒經曆過如此潮濕的天氣。在家裏的時候,畈上畈下十幾裏地,一頓飯的時間跑一個來回不費勁。特別是跟玉葉好上以後,那山路簡直不是路了。顛來顛去,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讓他高興。可這裏的山都像放進了蒸籠一樣,潮,熱,悶得人喘不過氣來。一陣風吹過來,轉眼間遍地結霜,又冷得人打寒戰。

張三風在何進修旁邊坐下,心焦地問:“日本人會打到畹町嗎?”

玉葉死了,兒子張複仇是他活著的唯一希望。出發之前,他將兒子寄養在一位老鄉的家裏。一路上隻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兒子張開雙臂朝著自己撲過來。

“人生有命,禍福在天。隻要活下去,就能看到你兒子。”何進修的口袋已經嚼不出煙味了,話未說完,煙癮發作,倒在泥地裏抽成一團。

楊勝利已經無計可施,卻見張三風從懷裏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布袋。何進修目光一閃,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勁,餓虎般地撲了上去,一把將布袋抓到手中,兩手顫抖著把袋口拉開。

裏麵裝有一坨黑色的、彈丸大小、如同油泥般的東西。

何進修喘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伸出大拇指,用指甲蓋在油泥上輕輕刮下一片,放到鼻孔下使勁一吸,閉起起了眼睛。一番騰雲駕霧之後,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抓起張三風的手問:“你怎麼也藏了這個東西?”

張三風卻說:“想我兒子。”

天氣忽然轉晴,陽光像一把尖刀,挑開了堆積多日的烏雲,火辣辣地紮在每個人的身上。

不一會兒的工夫,氣溫升高,座座山巒上冒起了騰騰的熱氣。山裏的螞蟻最先感覺到這種變化,它們從覆蓋著厚厚一層腐葉的地下鑽出來,“哢哢哢哢”地四下尋找獵物。

李抗戰把自己的光腳伸到陽光下,想讓腐爛的腳丫能快一點幹燥。一隻紅頭的巨型螞蟻敏感地嗅到那股特殊的味道,飛快地調過頭來,張開前麵的兩隻鉗子,爬上了李抗戰的腳背,將嘴前的毒牙釘了進去。

李抗戰先覺得癢,繼而一陣辣痛。低頭一看,那隻紅頭蟻正撅著屁股往皮肉的深處鑽探。他本能地舉起手,拍地一巴掌打了下去,將紅頭蟻拍死在腳背上,然後把它彈開。

被咬的地方迅速腫起一個皰,癢痛難忍。他吐了點口水抹上去也不管用,於是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直到把皮抓破了,血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