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無際的路(3 / 3)

“我什麼也沒以為。”馮淑慧歎了口氣。她是個善良的人,她不善於對別人強硬。她看看王凱,說,“你不要為我擔心。也許,我會和許大姐她們一起到鄉下去種地。”

王凱歎息一聲,知道再說什麼也無益。他深深地看馮淑慧一眼,轉身準備離去。馮淑慧從他眼裏讀出一種空洞的悲哀。而就在他轉身的同時,一個滿臉慌亂的丫頭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出現了:“馮大姐!是馮大姐嗎?”

馮淑慧愣愣地沒反應過來,王凱先接過話來:“是她。”他飛快地瞥一眼馮淑慧。

“快!快!”那丫頭一把抓住馮淑慧,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小偉不行了!”

馮淑慧的大腦忽悠一下空了,她張了半天嘴,才問出:“袁媛呢?”

“兩天沒回來了,打手機也不回。”

馮淑慧顧不得再說什麼,撒腿就往外跑。王凱見她急白了臉,便追著問:“怎麼了?誰病了?”

馮淑慧仿佛根本忘記了他的存在,隻顧跑,王凱隻好扭臉問那丫頭:“誰病了?我有車,可以送他去醫院。”

“不用你。”馮淑慧甩下一句話,匆匆跑遠了。

王凱站住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上去。

袁嬡的寶貝兒子小偉得白血病已經一年多,本應該住院的,可袁嬡實在付不出費用,隻好雇個小阿姨在家陪著兒子。這小丫頭告訴馮淑慧,袁媛叮囑過多次,萬一她不在家時小偉病重,就去找姓馮的大姐。馮淑慧聽了這話隻想哭。姐妹的信任使她欣慰,可又使她悲哀。麵對奄奄一息的孩子,她又有什麼辦法使他起死回生呢?

“我去找袁媛。”她哽咽著說。

王凱攔住她:“還是先送孩子去醫院要緊。看他的樣子,不趕緊搶救……”

“搶救還有什麼用?”馮淑慧說,“還是讓他們母子見最後一麵吧。”

“大姐!”小阿姨咧嘴哭了。

王凱急了:“你怎麼知道沒用?有一分希望咱們也得努力啊!”

馮淑慧一震,她仿佛不認識似的看著王凱,在她的印象中溫文爾雅的王凱從未這樣急切過。王凱不再理她,吩咐小阿姨做好準備,便匆匆地跑出去開車。他的果斷使馮淑慧鎮定了下來。她想既然有王凱開車送小偉去醫院,自己還是去找袁媛的好。孩子看樣子是不行了,袁嬡必須得看孩子最後一眼。她叮囑了小阿姨幾句便也跑出門去。小阿姨追著問:“你去哪兒找她呢?”她頭也不回地說:“找找看吧。”小阿姨又追出來把一件披肩披到她身上,說下雨天涼。那披肩很柔軟,很漂亮,馮淑慧記得那天碰到袁媛時她就披著它,隻是馮淑慧說不準它是什麼料子。她聞見一股淡淡的香味,這香味她是第二次聞到了。

她在巷口遠遠看見了王凱那雪亮的車燈,忙扭頭拐進另一條路。王凱雖然還是好人,可感覺上已經遙遠了,她本能地不想和他多說話。

馮淑慧就這樣披著一件時髦的披肩衝進漆黑的飄著雨星的,而且是她不熟悉的夜裏。她當然不會想到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一個惡魔正陰冷地注視著她。

12

那件輕佻的粉紅色的披肩在雨後嫩綠的草坪上十分紮眼。一個環衛工人好奇地走過去,於是發現了被塞在水井中的馮淑慧。

王德亮局長在趕到現場後心髒病突發,被送進了醫院。

當他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是王凱那張不再鎮靜不再矜持的臉。他看著父親,哽咽著說:“是我害了她……”

王德亮歎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他太累了。此時此刻,他忽然意識到對於馮淑慧,他有著一種父輩的關愛,這種關愛一直隱藏在他的心中,隱藏在內疚的背後。而現在,這種關愛已經沒有意義了。馮淑慧此刻僵直地躺在太平間的冷櫃裏,不再有微笑也不再有煩惱。她解脫了,被一隻黑手強行地解脫了。不知道解脫是好事還是壞事,反正這個世界又失去了一個本不該失去的生命。

他隱約聽見兒子在擦鼻涕,聽見他歎息,聽見他整理衣服,然後,聽見他輕輕地走了出去。兒子的腳步沒有慌亂,隻是有一種落寞。王局長猜想,兒子已從悲傷中清醒過來了。兒子長大了,他已經不會再亂分寸,他還有他的事情要做。

接著進來的是張副局長。這個老刑警抓住王局長的手,問他還難受不難受,想不想吃點兒什麼,說如果需要啥他馬上吩咐人去辦。王德亮明白這家夥是有活要說的,便搖搖頭,張嘴想說你還是說正經的吧。可讓他嚇一跳的是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實際上是死了一回。

老張從他的眼神裏讀懂了他的意思,歎口氣,問是不是讓下崗培訓的趙大江回到刑警隊來,破這種棘手的案子,非趙大江莫屬。

王德亮局長閉上眼睛,思忖,輕輕地搖頭。

老張的聲音高了起來:“可是沒有他,刑警隊那幫小子就打不起精神!”

王局長早就聽到了一些傳聞,說刑警隊一直在消極怠工,說那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在議論,認為趙大江被分離培訓傷了他們的心。刑警隊那地方從來都有一種家族般的團結,那種濃烈的感情用語言無法形容。王局長努力支撐著自己,從牙縫中擠出話來:“那……怎麼成?刑警隊又不是……黑手黨。”

老張盯著他,兩個人對視著。許久,王局長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聽見老張起身,聽見他走到了門口,低聲地說:“那好吧,我親自去隊裏督戰。老王,你放心,不拿下這案子,我到培訓班去。”

王德亮心裏一熱。警察啊,那種沉重的責任感啊。路再難也得走啊。他聽著老張走遠,在心裏命令自己:你也不能總這麼躺著呀。快點兒好起來!好起來!你還得去工作!

他又想起馮淑慧了。他又仿佛看見那個女子在匆匆地過馬路。他相信她是不會去市政府門口大叫大嚷的,她是個從來沒有大聲講過話的姑娘。她死得冤啊!王德亮局長的胸口又隱隱地疼起來,他咬住了牙,對自己說,作為公安局長,你失職!你難道還有臉在這兒躺著嗎?

人也許確實是有一種自己都無法掌握的力量的。中午,醫生護士們驚異地發現,公安局的王局長目光炯炯地坐起來了。

“通知局黨委成員,兩點在這兒開黨委會。”他命令秘書,口氣是不容置疑的。

沒有人敢反駁他。秘書乖乖地走了。王局長把腿一條一條地挪下床,在護士驚恐的目光中試圖站起來。可就在這時,他枕邊的手機響了。

是副市長劉一民,劈頭便問;“王凱是怎麼了?對劉茜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我那丫頭到現在還哭呢。”

王德亮苦笑:“這,你得去問王凱。”

他心裏對劉一民頗有微詞:工作不見積極,兒女的事兒倒挺上心。

“老王,劉茜表麵前衛,其實還是很傳統的,她是真心愛王凱。”

王德亮想了想,說:“你放心吧,王凱那小子,不會放棄做你女婿的。”

話一出口,心裏卻隱約地有點兒失望。莫非自己希望兒子和劉茜一刀兩斷?

劉一民的聲調明朗起來:“你個老家夥,好像還是對這門婚事不滿意啊?喂,你在哪兒?忙什麼呢?”

“我?”王局長低頭看看自己的病號服,對劉副市長的反感不知為什麼強烈起來,冷冷地回答,“我心髒有點兒毛病,在醫院裏。”

劉一民驚異:“什麼?病了?聽聲音你挺結實啊!好,我馬上去看你。”

王德亮急忙阻止對方。一再解釋自己沒什麼大事,馬上要去開會,等等。

劉一民卻把話題一轉:“那好,老王,既然你沒事,就再告訴你個不大好的消息,一幫人大代表聯名給市政府寫信,把公安局罵了一通,市長在上麵批示了,要求你們要有答複。”

“罵我們什麼?”

“還不是社會治安問題?聽說早晨又發現一具女屍?還是妓女吧?”

怒火騰地從王局長心底躥起來,把那顆帶病的心髒燒得劇痛。他一把抓住鬆軟的枕頭,支撐住要倒下的身體,拚盡力氣說出一句話:

“她不是妓女!”

他眼前一黑,再一次昏了過去。

13

一個頭發蓬亂、濃妝豔抹的女人闖進公安局大院,撲通一聲跪倒在樓門前。

“你們抓我吧!你們送我去勞改吧!我不是人,我是雞!我害了太多人了……這回害了……自己的兒子和……我髒啊!你們快把我槍斃了吧……”

顫巍巍追到她身後的傳達室老頭,伸手想抓她的肩膀,卻停住了。他被那聲嘶力竭的哭喊嚇住了……

公安局承受著來自方方麵麵的巨大壓力。任何好與不好的消息在這座中等城市中的傳播速度都是驚人的,一個正派女子被當作妓女錯殺,人大代表表示了震驚和憤慨,市委領導批示責成公安局總結經驗教訓。到了夜晚,單身女人們不再敢上街,種種的責備、諷刺、謾罵……潑向了每一個穿著警服的人。甚至,張副局長那個同樣性如烈火的老伴,拒絕給老頭子做飯,說:“你們改糧食局了吧,除了會吃還會什麼?”

在王德亮局長缺席的黨委會上,老張說到這件事時,會場氣氛濃重而壓抑。

沉默許久,一向不多說話的陳副局長輕輕地開口,語氣略帶幾分淒涼:“死者的母親,昨天夜裏自殺了。一個癱在床上的老太太,天知道她是怎麼拿到刀的……”

大家心裏都咯噔一下。除了年輕的田副局長,幾個人都知道那孤苦的老人差一點兒成了王局長的親家母的,心裏都很別扭。

“我們應該怎麼辦?”肖仁昌主任推推眼鏡,有點茫然地問。

沒有人回答他。

田昭副局長欠身從老張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笨拙地點著,吸了一口。他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頓時漲紅了,兩腮也鼓了起來。看得出,他在強忍著生平第一口煙帶給他的劇烈咳嗽。

值班員一頭闖了起來,臉帶慌亂:“局長……”

“又怎麼了?”老張回頭,“說啊。”

“紡織廠的女工跑咱們局來了,已經把門口堵嚴了。帶頭的是……”

張副局長一個箭步撲到窗前,他立刻就看到了許秀花那張大臉盤子。

“媽的!”他狠狠地一拳砸在窗台上,扭頭就往外走。

“我們都去吧。”田副局長跟著。老陳猶豫了一下,見肖主任也走出去,便歎口氣跟了上來。

和上次圍攻市政府不一樣,這次女工們沒有喊口號,她們隻是陰沉著臉默默地站在那裏,這種陰沉其實更可怕,它營造了一種悲憤而沉重的氖圍,它仿佛在平日繁忙熱鬧的市公安局大門口籠罩上了一片黑色的烏雲。每一雙眼睛都是肅穆的,每一張臉都飽含悲戚。公安局長們的腳步在這種凝重的空氣中越走越慢,那條百米左右的路此刻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他們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變得不通暢了。當他們終於走到女工們麵前時,他們從感覺上已經明白自己是失敗了。

一個警察沒能讓他所保護的群眾感到安全,那不就是失敗嗎?他們羞愧地躲避著女工們的目光,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們和他們身後走出的民警們都沉默著,公安局大院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安靜。

大臉盤子許秀花先打破了這種安靜,她的聲音是沙啞的:“我們不是來鬧事的。”

張副局長做了個無力的手勢。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我們隻要求公安局抓住那個殺人狂,為馮淑慧報仇……為了這個,工廠倒閉,我們失業,我們都認了……”

“我們在工作……”老張低聲說。

“她不應該落個這樣的下場……”許秀花的聲音哽咽了。許多女工在抹眼淚。“讓市政府拆了紡織廠吧,去蓋賓館、蓋飯店……蓋什麼都成。隻要讓小馮閉眼。我們聽政府的,政府也得為我們做主啊!”

沒有人吭聲。女工們垂下了頭,把眼淚藏了起來。公安局長和民警們也垂下頭,他們心如刀絞。

“許秀花!你……”老張叫道。

“老張,”大臉盤子的眼淚終於撲簌簌地落下來了,“你下個令,讓大江回來破案吧。你就告訴他,隻要他破了這案,我許秀花不會和他離婚……”

老張啞住了,他說不出話。

“大嫂!”田副局長叫了一聲,也哽住了。

許秀花依次看看局長們,又回頭看了看紡織廠的姐妹,然後,緩緩地,跪下了。一個一個,女工們都跪下了。

公安局的人們、領導、民警、傳達室的老頭,泥塑般地佇立著,麵對著跪倒一片的女工們。他們看到,在女工們背後,站著一個穿病號服的老人。那老人臉色是慘白的,卻站得很直,很穩。他大概已經來很久了,他大概也是羞於麵對女工們才躲在她們身後。他的視線越過跪著的人們,和他的部下做著沉痛的交流。他仿佛在問:還記得我們的責任嗎?

他的部下迎著他的視線,肅立。

許秀花順著張副局長的目光回過頭來,叫:“王局長……”

王德亮點頭,命令道:“大家都起來,起來!”

女工中引起了一陣低沉的議論,她們就猶猶豫豫地,有的站起來了,有的還跪著。

王局長激動地說:“姐妹們啊,我們是共產黨的幹部,是人民警察,你們這麼跪著,讓我們這臉,往哪兒擱!”

他幾步搶到許秀花麵前,把她拉起來:“起來吧,要不然,我跪下!”

不知為什麼,許秀花覺得嗓子一熱,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她哭得非常響,非常放肆,那張大臉盤子上滿是淚水和鼻涕。她抓著王德亮局長的袖子,搖啊搖的,卻隻是說不出話。她的哭傳染了女工們,她們一個一個站起來,一個一個開始哭,哭得天昏地暗。

14

全局民警都瘋了。

他們鐵青著臉撲向全市所有的歌廳、娛樂城、洗浴中心……他們把一個又一個失魂落魄、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從每一處陰暗的角落裏揪了出來,然後毫不留情地把封條貼在這些場所的大門上。仿佛是一陣旋風,仿佛是一場地震,整個城市被民警們、保安們、聯防隊員們……攪得雞飛狗跳,連空氣都似乎狂躁起來。

連政治處肖仁昌主任都自告奮勇地上街了。那晚,他鐵青著臉從一家歌廳的包房裏拽出個小個子台灣商人來,老板追著說情,說這台灣人有來頭,市裏領導都買賬的。還說這台灣人和公安局——肖主任沒聽完就急了,他摘下眼鏡往茶幾上一摔,叫道:“我是八百度的近視加散光,摘了眼鏡我他媽誰也不認識!”那老板嚇傻了,半晌才哭咧咧地叫出一聲:“姐夫——”肖主任甩手就走。

緊跟著,第二天,市政府果然來人問台灣人的事,值班局長老陳連眼皮都不眨,幹脆地回答:“沒這個人,保證沒有。”扭臉就通知治安處趕緊放人,並把問話記錄統統調來,一股腦塞進了碎紙機。傍晚,王德亮局長從市政府匆匆趕回來,在樓頂上找到正打太極拳的老陳,問起此事,老陳仍然麵不改色:“錯了吧?沒這個人啊。”

王局長見他拳打得如行雲流水,也辨不出他的話是真是假。細想想,暗暗佩服老陳的定性,奇怪自己為什麼就做不到這一點。想著,轉身下樓,回想起市政府領導那一張張嚴肅而含著責備的臉,心情又沉重起來。

秘書在樓梯上迎住他,低聲道:“劉副市長來了。”

他心一沉。劉一民這麼火急火燎地從市政府追了來,實在是罕見的。那個台灣人果然神通廣大嗎?他竟然能如此的把大陸官員指使得團團轉嗎?王局長站住,竟莫名地有一點緊張。他當然不會讓秘書看出來,隻揮揮手,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裏,除了劉一民副市長,竟然還有王凱。

見到父親進來,王凱起身,低低地叫了一聲:“爸……”

劉一民副市長卻隻是歎息一聲,搖了搖頭。他是個工人出身的副市長,然而此時已從他身上找不出什麼工人的痕跡了。西裝、領帶、皮鞋,都不花哨然而做工考究,搭配得也十分得體,儼然是領導幹部的標準扮相。也許,唯一能暴露他的過去的,是他那直率甚至有點大大咧咧的說話方式。此刻,他劈頭就是一句:“老王啊,你可給市裏捅了婁子了!”

王局長有點心跳,表麵上不動聲色:“值班局長查了一下,我們沒收過這個人。”

“這話你也信?”劉副市長有點激動了,“現在有多少部下報喜不報憂啊,老夥計,你說你們公安局這統計那分析的都準嗎?”

“你扯遠了吧?”

“好,算我扯遠了。可黃德標先生手裏攥著你們民警開的罰款收據呢!你以為台灣人不懂法律?”

王局長被對方的咄咄逼人也激火了,他毫不客氣地反駁道:“懂法律他還去嫖娼,罰款收據說明什麼?說明他很光彩是嗎?”

劉副市長無言。兩個準親家對視,都窩著一肚子火。

王凱過來打圓場,和緩著口氣說:“爸,您不知道,黃德標這會兒已經上飛機回台灣了,臨走他通知了市政府,撤資。幾個億的資金呢,就這麼沒了。”

幾個億!王德亮局長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王,”劉一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你知道這幾個億我可以做什麼嗎?我可以蓋一座飯店和一家超市,我還可以在郊區找個地方重建紡織廠,現代化的。可現在,都沒了!”

王凱看著父親輕輕地補充一句:“本來計劃把紡織廠的工人都重新安置的……”

王德亮心裏極不舒服。這是一個令人十分沮喪而窩火的結局。他盯著劉副市長,一時說不出話。而劉副市長,大概要的就是公安局長的這種尷尬,他歎口氣,把語氣放緩:“老夥計呀,市裏那批不景氣的企業,把我的腸子都愁斷了啊!怎麼辦?隻有引資,不給他們輸血他們一個也沒法活!就說紡織廠吧,工人們到市政府鬧了幾次了,每鬧一次我的血壓都……老王,你記得吧,我也是工人出身啊。”

他說得動了感情,眼眶竟有些發紅。他把手伸到王局長眼前,讓王局長看他手上的老繭。這是他的保留節目,他常常這樣讓人看,仿佛當過鉗工是他的驕傲。那老繭其實早已看不出什麼,隻略略地有些褐斑而已,但王德亮局長仍然心頭一顫:難道,真是我錯了嗎?

劉副市長開始給公安局長上課。從中國加入了WTO,到本市的經濟體製改革;從黨政分開,到大膽引進外資……他表麵上仿佛是很隨意的,有點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其實王局長漸漸聽出來了,他把真實意思都揉碎了打散了一點一點地講出來了,而這中心意思就是:公安局思想跟不上形勢,拖了全市改革開放的後腿。

王德亮局長的火氣漸漸又升起來了,他截住劉副市長的話,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麼依著你,就開紅燈區唄,就讓那幫雞隨便折騰吧!”

劉一民停住話頭,久久地盯住王德亮,半天才說:“老王,你誤會了。”

王德亮差點兒蹦起來。又是官場這一套!仿佛什麼都說了又仿佛什麼都沒說!現在這官兒怎麼都當成了這樣,仿佛永遠披著件半透明的塑料外衣!一切都變得閃爍其詞,變得躲躲閃閃!可是,誰又看到了被塞在水井裏的馮淑慧!

“我不管什麼誤會不誤會,我隻知道,公安局長的職責是維護社會治安。如果這也錯了,那麼,我辭職!”王局長一字一頓地說。

王凱的嘴張大了:“爸……”

“維護社會治安不僅僅是抓那兒隻雞!你就不能想得深一點遠一點!”劉一民又站起來,“辭職,你嚇唬誰啊?老王,我是為你好,更是為這座城市好。你不信等著看,紡織廠投資沒了,工人們又得鬧!他們不會為了你的維持社會治安放過市政府!”

劉一民說完,怒衝衝地走了出去。

王德亮覺得腿發軟,心髒也跳得厲害,他撐住桌角,不讓自己倒下去。他覺得在兒子麵前倒下是一種恥辱。

“你為什麼不走?”他向兒子,語氣冷冷的。

“爸……”王凱遲疑著。

“你走吧……隻是,我希望你別忘了小馮。”

王凱的眼睛暗了一下:“爸,您太固執了。”

“我知道。”王局長看著兒子苦笑了一下,“一個公安局長是不能不固執的。我麵對的一切,太複雜了……”

三天後,正如劉副市長所說,紡織廠的女工們果然再次到市政府門前上訪。她們這次除了繼續要求市政府解決紡織廠倒閉的問題,還有人指責公安局遲遲不能偵破紡織廠女工馮淑慧被殺案件。有人在人群中激烈地指責道:難道公安局在包庇罪犯不成!

許秀花不在人群中,她真的到鄉鎮紡織廠去了,很忙。

袁媛也不在人群中,她被收容勞教了。

人們鬧了許久方才散去。市政府門前留下許多被人們惡作劇般丟棄的廢紙片,風一吹過,雪花般地飛舞起來,多少有幾分淒涼。

15

上級突然來了命令,田昭副局長提前結束了掛職鍛煉,回原單位工作。王德亮局長思索了一陣,決定晚上為田副局長餞行。

在夜色中,市公安局黨委會的全體成員悄悄地離開單位,步行到了後街上的一家餐館。下午,局辦公室為領導們在這裏訂了一個單間。

敬酒。田昭推辭了一下也就喝了。席間的氣氛不太熱烈,也不是依依惜別的感覺,倒仿佛大家都有點神不守舍,包括將走的田副局長本人。

張副局長大概是為了活躍氣氛,起身為田昭倒酒,說:“小田,今天你得放開了喝。你這一回去,前途無量啊。喝美了,什麼時候當了領導,你也不會忘了這頓酒。”

政治處肖仁昌主任也附和道:“是啊,最後一頓酒了,喝好了也算加深印象。”

田昭副局長淡淡地笑,端著酒杯站起來,看著王德亮局長:“王局,這杯酒我一定喝。不過,我想得喝出點名目。我心裏有許多話,想借著這杯酒說說。”

王德亮心髒有毛病,不敢喝酒,讓服務員熱了杯杏仁露在手裏捧著。他望著田副局長那深邃的目光,點了點頭。

田昭把酒杯輕輕放下,久久地沉吟著。幾位公安局的領導都不說話,等著他開口。小田來這座城市掛職一年多,他們始終未建立起親密無間的關係,始終有著一種似有似無的隔閡。人與人就是這樣,等級、地域、生活習慣、性格……都影響著彼此的關係。此刻,他們一點兒不知道這個有著研究生學曆的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會說什麼,他和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一個眼神便會彼此溝通的感覺。

田副局長終於說話了。他再次端起酒杯,語氣十分沉重:“這第一杯酒,我想為馮淑慧喝。盡管我沒有見過活著的她,但是,她讓我認識了中國社會。”

一飲而盡。

所有在座的人心都一疼。王德亮局長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柔弱的身影了,他的眼睛澀起來。

田昭又為自己倒上酒:“這第二杯,我想為全局的民警喝。是他們,讓我認識了中國警察。”

張副局長呼地站起來:“小田,這一杯,我陪了。”

兩個人又是一飲而盡。每個人看著田副局長的眼睛都亮亮的。

田昭的眼睛更像是汪著水。他又為自己倒上酒,說:“我,是個書呆子……”他無限感慨地搖著頭,“從家門到學校門,再到機關門……我不想離開你們,真的,我甚至寫好了報告。我想,我應該留下……”

王局長站起來:“小田,你還是回去,在那裏,你可以做更多的事。”

“可我放心不下那案子,放心不下那紡織廠。過去,看簡報看材料,有許多這樣的案子和這樣的工廠,可沒這麼大的感受。現在,我覺得,”他仿佛有了幾分醉意,拍著胸口,“這裏邊,難受!真難受……”

大家都默默地喝酒,感覺和田昭的心在貼近。是啊,大家都是警察,都穿了這身衣服呢。

田昭又灌下一杯酒:“我就是有一個問題不明白,那個混蛋黃德標……我們到底應該放了他,還是處理他?我們是警察啊。王局長,我不怕您笑話我年輕、脆弱,這一年多,我哭過好幾次!紡織廠工人在市政府門口罵咱們公安局,我又……”他竟然哽咽了。

張副局長低聲罵道:“媽的,我幹了三十年了。現在,我也糊塗。”

陳副局長歎口氣:“老張,難得糊塗啊……”

王德亮局長拿過酒瓶,為自己緩緩地倒上一杯酒。清冽的酒液散發著香氣,吸引著大家的目光。他舉著酒杯,對田昭說:“小田,我敬你一杯。你痛苦,我也痛苦,可有了這種痛苦,咱才是真正的警察。這種痛苦,是你來咱們這兒這一年多最大的收獲。心裏有了這種痛苦,今後的路你就知道該咋走了。就為這個,這杯酒,咱們幹了!”

“幹了!幹了!”大家都站起了,紛紛地附和。此時此刻,他們都覺得有一種悲壯在心裏緩緩地升起來,緩緩地漲滿了他們的胸膛。他們知道,這世界會有許多問題沒有答案,眼前的路也仍然沒有盡頭,他們仍將在職責的痛苦中掙紮,可他們,早把自己置之度外了。

“再拿酒來!咱們今晚不醉不歸!”

張副局長豪邁地吼叫著,拍著田昭的肩:“小田啊,今天,我知道了你是條漢子!”

田昭神色奕奕:“我也是警察呀!”

王德亮笑了。從黃德標事件發生後他第一次笑。是酒精的作用,也是氣氛的感染,更是一種心情的放鬆。讓一切都見鬼去吧,他想,路再難走,我王德亮也什麼都不怕。

天蒙蒙亮的時候,市公安局的領導們醉醺醺地回到單位。當他們搖搖晃晃地走下各自的汽車時,一個黑瘦而肮髒的舅子從晨霧中向他們走來。

“我抓住他了。”刑警隊長趙大江的聲音沙啞得像一隻破鑼,但出奇的平靜。

局長們站住,酒醒了一多半。他們看著趙大江,趙大江也看著他們。刑警隊長的眼睛紅紅的,像一隻兔子。

“我抓住他了。”刑警隊長重複,看著田副局長,“田局,你說對了,他不是個風月場的老手,他隻是個下崗工人,心理變態……我已經蹲了他十幾天了。”

局長們突然像年輕人似的歡呼起來!

隻有王德亮,他有幾分茫然地看著趙大江:“你不是在分離培訓……”

趙大江一笑,笑得自得,而又有幾分淒涼:“我白天沒耽誤一節課。”

王德亮看看在擦著眼鏡的肖仁昌主任,突然明白了。

他猛地抓住兩個部下的胳膊,淚水刷地流了下來!

這時,天亮了,太陽悄悄地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