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無際的路(2 / 3)

公共汽車很快開走了。天還太早,隻有一名乘客在這站下了車。那是一個女人,窈窕的身影令人想象她的麵容也一定姣好。女人匆匆地走,好像在躲避什麼。她從馮淑慧身邊走過時突然停了一下,但馬上又加快了步伐,留下一陣濃烈的香水味,衝淡了清晨的涼爽。馮淑慧是從那突然的停頓上感到這女人是認識自己的,她抬頭,定睛細看,然後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袁媛!”

那女人瘦削的肩胛抖動了一下,站住了,接著,慢慢地仿佛極不情願地轉過身來。於是,一張濃妝豔抹的但仍透出憔悴的臉映入馮淑慧的眼簾。馮淑慧立刻後悔了自己的突兀。

兩個女人尷尬地對視著。

袁媛是和馮淑慧同時進廠的小姐妹。她的漂亮和高傲使她當年一夜之間就成了“廠花”,可袁媛和馮淑慧卻一樣的不幸。丈大是當年廠裏公認的帥小夥兒,使盡了渾身解數才使高傲的袁媛低下了頭。然而這對兒“金童玉女”結婚僅兩年便分了手,帥小夥兒現在不知道在南方什麼地方發財,扔下袁媛和兒子不管。兒子又得了白血病,下崗無疑更是雪上加霜。馮淑慧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到袁媛了,她知道不幸對於袁媛來說最殘酷的是對自尊的摧殘,如果大家不見麵也許袁媛會好受些。她萬萬沒想到,她會在此時此刻見到袁嬡。她更沒想到的是袁媛顯然已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她們都說不出話,就那麼愣著。

半晌,還是袁媛先恢複了常態,甚至,她微微地昂起頭,竟又顯出幾分當年的驕傲了。她把肩上的披肩拉了拉,蓋住裸露的肩頭,問:“你怎麼掃了街了?”

她語氣中的輕蔑使馮淑慧很反感。很奇怪的,反感之後反而是一種平靜。馮淑慧笑了一下,反問:“掃街怎麼了?”

袁媛把目光轉向別處,半天沒說話。馮淑慧注意到她的眼裏有淚水在閃動,心裏也一酸,便不想再說什麼,轉身想走。

“大媽還好吧?”袁媛在身後又問。

馮淑慧回頭,見袁媛正在定定地看著自己,沒有眼淚,也沒有表情。她疑惑自己剛才是不是看花眼了,回答說:“……還好。”

“還下不了地嗎?”

“是。”

袁媛歎了一口氣,低下頭:“聽說大家去市政府遊行請願去了?”

“我沒有去。”馮淑慧老老實實地回答。

“廠子真的要倒閉了?”

“不知道……”

兩個人又無話。愣了一陣,袁媛從小巧的手袋裏掏出幾張鈔票來:“給大媽……買點兒營養品吧。”

馮淑慧仿佛受驚般地退後一步:“別!我哪兒能要你的錢!”見袁媛的手僵在半空,她忙義補了一句,“我是說,小偉看病,更需要錢。”

袁嬡仍然僵在那裏,手舉著。她的手是那麼白皙那麼纖細,襯托得灰紫色的指甲油更加刺眼而怪異。馮淑慧盯著那點點灰紫,低聲說道:“我……不會告訴別人。”

袁媛的臉一下子紅了,紅得像一塊紅布似的。她的嘴唇顫抖著,也低聲說:“你……幹嗎非……你一點兒麵子也不給我留嗎?”她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在厚厚的脂粉中衝出兩道混濁的溪流。她咬住嘴唇,把鈔票狠狠摔到馮淑慧臉上,嗚咽一聲,轉身快步走了。

“袁媛!”

馮淑慧急忙追了兩步。她想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想說咱們倆是最好的姐妹,想說……馮淑慧恨自己嘴太笨。她停住腳步,她知道追上袁媛也沒有用了,袁媛的心是破碎的,是備受蹂躪的,什麼樣的解釋、安慰都無濟於事。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來撿那幾張鈔票。那些鈔票都揉得很皺,帶著袁媛的體溫和香水味兒,其中一張還是濕的,留著紅色的酒漬。馮淑慧一張一張地撿起來,一張一張地把它們撫平,心裏是一種無以名狀的絞痛。

8

王德亮局長走出臥室,見兒子王凱正坐在客廳裏看報。

王凱確實是那種外表英俊瀟灑的男人。更難得的,是在他的英俊之中會時時顯露出一種沉穩。他的年齡其實並不大,可這種沉穩使人們不會再用小夥子這樣的詞兒去形容他,隻能更準確更嚴肅地把他稱之為男人。這種沉穩也使他在他的事業中占盡便宜,他從從容容地周旋在危機四伏的商場上,穩穩當當地賺著錢,同時成了許多人的朋友、知己、合作夥伴。人們信任他這種沉穩,信任他在沉穩中帶出的自信和寬容。這一切使他那種看上去並不可靠的漂亮外表也可親可愛起來。“小白臉兒”、“繡花枕頭”,這種評論是不適於他的,人們評價王凱時都隻會說:看人家,那才叫一表人才呢。

隻有王德亮局長,對兒子不僅不佩服,反而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特別從兒子拋棄馮淑慧那件事起,他對兒子更加憤憤的。王凱當然心知肚明,於是處處小心翼翼地避開父親。久而久之,父子間形同陌路,連話都很少說。而今天,王德亮一眼就看出來了,兒子早已收拾停當,連頭發都用發膠打理得一絲不亂了,他之所以還待在家裏,是有話要和老頭兒說。

他要說什麼?

王德亮坐到餐桌前,開始吃早飯。雞蛋,牛奶,麵包,和每天一樣,營養豐富,還有點兒洋派頭。這是老伴兒精心為他調配的。吃著,他明知故問;“你媽呢?”

“公園。”王凱頭也不抬,翻過一頁報。

這小子,還拿著勁兒呢!王德亮氣憤地想,我看你說不說。他一口氣把牛奶灌進去,抬腿就走。他今天也確實很忙,上午就安排了兩件事,開一個研究案子的會,然後到市裏彙報趙大江事件的善後工作情況。昨天晚上,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田副局長打來電話,說是請示工作,話裏話外的意思應該處分趙大江,王德亮雖然心裏不滿,卻從中感覺到一種壓力,一種莫名其妙的、仿佛超出於這件事本身的壓力。

昨天夜裏,他沒睡踏實。

走出家門時,他頭有些沉,大概是血壓又高了。四顧一下,卻沒有看見自己那輛奧迪車,火立刻躥了上來。剛要開口,身後卻響起兒子王凱的聲音:“我讓小丁回去了,今天我送您。”

王德亮局長一愣,兒子已經手腳麻利地把一輛嶄新的桑塔納2000開過來了。“有什麼話在家不能說?”坐進車裏,王局長沒好氣地問。

“家裏缺乏談話氣氛。我喜歡在車裏談事。”兒子不動聲色地說。

“故弄玄虛!”王局長說。

王凱笑起來,從後視鏡裏看看父親:“其實玄虛才是真實呢,這年頭時髦的就是把真實變成玄虛來說。”

“別跟我弄這套!有什麼就說吧。”

“好。”王凱嚴肅起來,“爸,您該管管您那些部下,不要再添亂。”

“你指什麼?”王局長心裏一動。

“紡織廠的倒閉。”

“可這關你什麼事?”

“是我找來一位台灣商人,要收買紡織廠那塊地。前天,劉市長已經見了這位商人。”

紅燈,車停下了,王凱的話也停了一下,然後才接著說,“談得很愉快。”

王德亮局長半天沒說話。難怪劉一民副市長那麼器重王凱,難怪上訪鬧事的紡織廠女工們那麼大火氣,難怪一個個的下屬都對他隱瞞著什麼。王德亮局長的眼前又浮現起馮淑慧那孤獨無助的身影了,他沒有生氣,隻感到悲哀,不知是為馮淑慧還是為自己。

“倒閉之後怎麼辦?”他問。

“廠房拆了,建賓館,起碼是四星級……”

“我問的是工人!”

父親的聲音陡然升高,叫王凱不由得戰抖了一下。但他畢竟不再是懼怕老爺子的毛頭小子了,他的回答仍然平靜如初:“隻好選擇再就業了。當然,我會盡量留用一些年輕的。”

“你會?”王局長像審犯人一樣地抓住兒子話裏的線索,“這麼說未來的賓館是你的?”

“國家的。”王凱回答,“更準確地說工業局會占一部分股份,最大的股東是市政府,對內則是市政府的招待處。我不過是經理。”

王局長把自己仰在柔軟的後座上,他已經無話可說。

王凱又看一眼父親:“你們公安局一些民警素質太差。像趙大江,怎麼能動手打人呢?激化矛盾,是給市政府找麻煩。再說,也給您找麻煩。”

“別趙大江趙大江的,過去你叫他叔!”

“現在我仍然可以叫他叔。但是,誰也不能幹擾改革。”

王局長倒吸一口涼氣。他不得不正視麵前這個衣冠楚楚、英俊瀟灑的兒子了。你看,他的話說得多麼平淡、多麼簡單,可是,又多麼的強硬、多麼的無懈可擊!他一句話就直切要害,一句話就把事情上升到了應有的高度。改革。王德亮局長仿佛被重錘砸了一下,腦子裏嗡嗡地響。真的,改革,我們國家正在天翻地覆般地變化著,改革已經使許許多多的事情、許許多多的思維、許許多多的人物改變得再也不是原來的那樣了,而今天,輪到了紡織廠,輪到了馮淑慧和大臉盤子許秀花!

“沒有餘地了嗎?”王局長覺得自己的話很無力。

“紡織業的壓縮改革是中央的部署。”王凱的話又是一下子把問題點透,一下子把所有的回旋可能都粉碎了。

王局長半天沒講話。王凱很知趣,也不再說什麼。父子倆在沉默中各自思索著自己的事情。車到了公安局門口停下,王凱回頭,見父親的臉沉浸在車內的陰影裏,隻有鬢角的幾縷白發顯得很醒目。他突然覺得老爺子其實已經老了。盡管他每天仍然忙碌著,可其實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已經到該回家享幾年清福的時候了。他懷著這種憐憫之心,盡量柔和地叫道:“爸,到了。”

王德亮看看兒子,歎口氣:“當年你就那麼拋棄了馮淑慧,今天,我們是拋棄了整個紡織廠。”

王凱的臉沉了一下:“爸,這怎麼能一概而論?當年,我和小馮確實不合適。”他停了一下又說,“也許在這一點上今天和當年有點兒像,因為紡織廠對於我們來說也不合適了。”

父子倆都覺得自己的比喻不倫不類,而且這話題又太尷尬,便都不再說什麼。王德亮局長下車,王凱又探頭補了一句:“全國公安機關不是在搞什麼:‘三項教育’嗎?我聽說民警也要下崗。”

王局長想說你知道的還挺多,可沒開口,因為他突然捕捉到了兒子的弦外之音。

“這是你那未來老丈人的主意?”他彎下腰,緊盯著兒子。

“我和他不談工作。”王凱仍然平靜。

王德亮局長突然覺得非常憤怒。他啪啪地拍著兒子的車頂:“你小子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冷酷!”

“爸!”

“當年,一句不合適,你就和人家小馮——”“爸,我們確實不合適!我和您講過多次了。”

“可人家小馮下崗了!我那天在市政府門口看見了她!沒有你的冷酷,人家怎麼會有今天!”

王凱鑽出汽車:“就算她今天是我老婆,可憑她的文化、她的能力就不會下崗嗎?爸,這是兩回事!”

王局長看著兒子,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他說不過兒子,他更知道自己也拗不過今天的形勢。真的,假如馮淑慧是自己的兒媳婦,她哭著來求自己找門路說情不下崗,那自己會怎麼辦呢?王局長茫然了。

王凱看出了父親的茫然,沉吟了一下說:“如果您對小馮有那麼深的內疚,我來為她安排工作好了。”

“應該內疚的是你!”王局長氣衝衝地說,“我希望你多考慮考慮紡織廠的全體工人,她們都應該是你的姐妹!”

王凱聳聳肩:“我盡力而為吧。”

王局長轉身就走,他的怒火突突地頂著腦門子,兒子的輕佻態度更似火上澆油。他不願也不能再麵對兒子了,再談下去。他也許會當麵給兒子一記耳光。

9

刑警隊長趙大江使盡渾身力氣一腳把那扇小門給踹散了,屋裏頓時響起女人的尖叫,接著,一個裸體的男人像受驚的螞蚱般從同樣裸體的女人身上蹦起來。

“都不許動!”趙大江的手槍一下子抵住男人的額頭,男人剛抓到手的內褲又掉到了地板上。

女刑警小馬動作迅速地把床鋪搜查了一遍,把女人的內衣扔到她臉上:“穿上!”

趙大江用槍頂頂男人額頭:“你,也穿上!”

男人哆哆嗦嗦地看一眼趙大江,又看一眼小馬,開始穿衣服。

這次大規模的突擊檢查娛樂場所的行動是趙大江布置的。他對他的部下說他有一種直覺,連殺三名三陪小姐的凶手肯定是個常年混跡於風月場所的色狼,沒準兒他們就會在突擊檢查中把這家夥從哪個妓女的床上揪起來。

他的部下對他有一種盲目的近於崇拜的感情,他們二話不說地就跟著他殺向了各個歌舞廳、發廊和洗浴巾心。

這已經是最後一家歌廳了。除了抓了一批嫖客和妓女,沒有那個能引起趙大江警覺的角色。

麵前的這個幹巴男人也不是能殺人的主兒。這瞞不過趙大江的眼睛。

刑警隊長覺得很窩火。

就在臨出發前,趙大江在刑警隊樓道裏碰到了田副局長。田副局長和他打招呼,問他這麼晚了還去幹什麼。出於禮貌,刑警隊長向田副局長彙報了自己的計劃。

田副局長叫田昭,很年輕,也就有三十出頭的樣子。他原是上級機關的一名處長,掛職鍛煉來到本市任副局長。這是個很能幹的人,有著來自上層的人所特有的敏銳頭腦和談吐。他聽了趙大江的彙報,沉吟了半晌,問道:“趙隊長,這個凶手難道就不會是一個外表普通而內心陰暗的家夥嗎?他有沒有可能從來就不去歌廳這種地方,一貫循規蹈矩、安安穩穩,而心理極度失衡變態,把殺害妓女當成是為社會除害呢?”

趙大江當時一愣,心裏泛起一種不快。他笑了笑,很平淡地說:“這像是美國電影了。我覺得不太可能。”

田副局長笑了笑,不再往下說,閑扯了幾句轉身走了。刑警隊長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帶上人馬就出發了。然而,此時此刻,麵對著一無所獲的結果,田副局長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仿佛又在盯著他了。

“大哥……”縮在牆角的女人見他發愣,怯生生地叫。

“閉嘴!大哥是你叫的?”小馬惡狠狠地嗬斥。

趙大江瞥一眼那女人,忽然覺得有點麵熟。女人見狀,膽子大起來,不顧小馬的阻攔,說:“許秀花是我師傅。”

趙大江一驚,定睛細看,把那女人看得紅了臉,羞澀地垂下頭去。小馬看看隊長,又看看那女人,一時不知所措。還是趙大江先定下神來,他扭過臉,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你。”

女人急了:“我、我、我去過您家——”小馬搡她一把:“還說什麼廢話,走!”

女人哭起來了:“大哥,我不是情願的,我沒辦法……”小馬再次阻止她,推著她往外走。那女人邊走邊哭,哭得刑警隊長心裏也酸酸的。“你站住!”他命令女人,又衝外邊喊,“來人,把這男的帶走。”兩個偵查員進來,帶走了那垂頭喪氣的嫖客。小馬也要出去,趙大江攔住了她:“你等等。”刑警隊長經曆豐富且有分寸,他知道不宜和一個女嫌疑人單獨在一起。

女人不哭了,臉上的脂粉被抹得亂七八糟,反而露出了本來麵目,她其實還是個挺幼稚的大孩子。趙大江看看她,歎口氣;“我認出你了。你怎麼幹了這個?”

女人露出一臉無奈而又帶點職業嫵媚的笑:“不是都說,女人下崗別流淚,趕緊走進夜總會嘛……”

“你還挺美……你們有多少人幹了這個?”

“四五個吧。”女人垂下頭,“其實,也怨我們自己,吃不了苦,好逸惡勞。”

“誰是頭?”

女人猶豫了一下:“袁媛。”

“殺了三個你們這種人了,你們也不害怕?”趙大江沒好氣地問。

“怕啊。我們都說去外地幹,在本地也丟不起這份人。可袁嬡姐,她有個白血病的兒子,她走不開。”

“見沒見過什麼可疑人?會殺人那種的。”

女人想想,搖搖頭。看著她那一臉茫然,趙大江知道自己今晚的行動失敗了。

10

在公安局的黨委會上,圍繞關於刑警隊長趙大江的處理問題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爭執本在王德亮局長的意料之中,可他沒想到的是,挑起爭執的不是一直在暗示處分趙大江的田昭副局長,而是黨委委員、政治處主任肖仁昌。他說:趙大江身為中層領導幹部,在公安機關“三項教育”活動進行當中動手打人,問題性質是嚴重的,不僅該離崗去參加培訓,而且應該處分,甚至可以考慮辭退。

主抓刑警隊的張副局長一聽就火了:“老肖,你也太狠了。趙大江這會兒正沒日沒夜地帶著弟兄們幹活兒,可你,竟然要讓他下崗!”

肖仁昌推推眼鏡,反駁道:“可他的錯誤在那兒擺著,你說怎麼辦?咱們誰都知道,處理群眾集體上訪是最敏感的事兒,哪回民警不是哄著勸著,磨爛了嘴皮子?他可好,動手就打!他怎麼——”老張拍桌子:“他打的是他老婆!”

“可他老婆那時候站在市政府門口,站在一大群上訪人員之問!趙大江打老婆我不管,可你回家打去啊!在那個時候那個地點打她,老張你說,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張副局長啞口無言。他漲紅著臉,盯著政治處主任,半晌,氣哼哼地倒在沙發上,賭氣道:“我不管!他趙大江再有錯誤,可他是咱們局的一把刀!沒他,你去破案?”

肖仁昌冷笑一聲:“誰還沒破過案子?”

“你!”張副局長又蹦起來,“老肖你還別不服,要不然你去刑警隊試試?”

見肖仁昌還要說話,王德亮一揮手:“討論問題,都別意氣用事。”

他把目光投向一直沒說話的田、陳兩位副局長。

陳副局長已年近六旬,屬於棱角早已磨平的那種人,大多的心思都已放在了養生方麵。他見王德亮看他,慢吞吞地說:“趙大江是個好同誌。”

張點頭。肖撇撇嘴。

“可他這次錯誤確實嚴重。”

肖點頭。張要開口說話。

陳副局長看看他們兩個,又說:“還真的難辦啊。”

“廢話!”張副局長瞪他一眼。

陳副局長好像沒聽見,眼皮都沒眨一下。

張副局長隻好又把矛頭指向肖仁昌:“老肖,你不會是公報私仇吧?”

肖仁昌立刻變了臉色:“老張,你這是汙蔑我的人格!再怎麼樣,我肖仁昌是共產黨員!”

王德亮局長想起來了,一年前,肖仁昌的妻弟在賭博中被抓,他仗著有肖仁昌這麼一個姐夫,與民警大打出手。那天正好趙大江在,他衝上去兩腳把這家夥踢翻,戴上了手銬。王德亮聽說,事後趙大江知道了那小子的身份,還特意給肖仁昌道了個歉。這年頭很多事就是這麼奇怪,有時明明做對了,你卻會覺得內疚,有時是錯事,可大家都不覺得如何。趙大江盡管出生入死都不皺眉,可也不能免俗。王局長還聽說,當時肖仁昌主任隻是淡淡一笑,什麼也沒說。妻弟自然是蹲滿了十五天出去的,可也有人說衝他拒捕那凶勁該再多蹲幾天。傳說總歸是傳說,證據自然沒有證據,可人們就是認準了趙、肖二人從此心存芥蒂。

張副局長當然是針對這件事而言。

王德亮自然了解老張,他是刑警隊的元老,是趙大江的師傅,連大臉盤子許秀花都是他介紹給趙大江的。那是一種濃得說不明白的情誼,一種隻有刑警與刑警之間才會有的感情。他可能有些強詞奪理,但王德亮本能地從感情上傾向於他。趙大江也是王局長的愛將啊。

可王德亮現在不能表態,他也沒法表態。

市委市政府對這次紡織廠女工集體上訪事件非常重視,對趙大江打人引起的騷亂十分惱火。盡管這件事當時看後果並不嚴重,女工們和民警雙方都表現出了極大的克製,但,市長還是尖銳地指出:這不僅僅是一個紡織廠倒閉不倒閉的問題,這已影響了社會的穩定,破壞了黨群關係,幹擾了改革的順利進行。對這件事,公安局必須要有交代。

王德亮局長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擺擺手,製止了張副局長和肖仁昌主任越來越衝動的爭吵。他抬頭,發現年輕的田昭副局長正在看他,那雙眼睛裏的神色是平靜而又意味深長的。

“你看怎麼辦?”王局長問。

“揮淚斬馬謖。”田昭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情。”

“唉,”陳副局長感歎,“現在這事,是越來越複雜嘍。就像是走路,越走越難走了還!剛才還是柏油路呢,一會兒變了土路了。再下點兒雨,全是泥啊……”

誰也沒搭理老陳這不倫不類的比喻。田副局長喝了一口水,開始用一種平和的口氣說話。他說了很多,也說得很縝密,很無懈可擊。他講了目前隊伍狀況是如何地需要整治,講了群眾對公安機關的意見和希望,講了公安部抓隊伍建設、抓“三項教育”的決心。王局長聽著這些自己已聽過多次而且也會講得很熟練的話,突然覺得這些看起來有點形式主義的話這次竟然字字句句都撞動著自己的心。他看著田副局長,忽然意識到這個田昭有些地方竟很像自己的兒子王凱。他們都年輕,都有著年輕的思維方式和活力,而且,都在沉穩、平和的外表下隱藏著某種鋒芒。自己確實老了,這個世界該是他們的了,該是他們這些熟練使用計算機而自己也像計算機一樣冷靜、精確的年輕人的了。也許,趙大江也真是該下崗了,不然,這個靠衝衝殺殺而威名遠震的刑警隊長的後果恐怕更慘。

舉手表決。田、肖二人自然是同意讓趙大江離崗,陳副局長猶豫了一下,也舉了手。這樣一來,王德亮怎樣表態也無礙大局了。他歎了口氣,舉了手,然後把目光投向張副局長。老張愣著,半天不吭聲。大家也不催他,黨委會上出現了少有的沉默。終於,他把手舉起來了,同時,兩行熱淚也流了下來。

這個老刑警的眼淚竟然止不住了,他衝出門去。

11

陰雨連續幾天徘徊在這座江濱城市,把天空、房屋和樹木都搞得濕漉漉陰沉沉的。

馮淑慧的心情和這鬼天氣一樣陰鬱。那個河南小丫頭終於搶走了掃街的工作,條件是少要工資還多兼管打掃一個公共廁所。馮淑慧憋在家裏,呼吸著被臥床不起的病人搞得汙濁不堪的空氣,感覺到絕望正一點一點地彌漫開來。

大臉盤子許秀花昨天來找過她。這個倔強的女人還沒有和丈夫趙大江和好。她邀了幾個小姐妹,準備離開這座讓她傷心的城市,到鄉下去。“那有很多鄉鎮辦的小紡織廠,正缺咱們這樣的熟練工人。”她對馮淑慧說,“你能不能把老太太安頓一下,和我們一起走?”

馮淑慧終於還是拒絕了。她覺得把母親安頓到哪兒都不放心。而且,她也對那些鄉鎮小廠的生存表示懷疑:“那麼落後的設備、工藝,產品能有銷路嗎?”

許秀花說:“廠子垮了,咱們再挪地方,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我也看明白了,這個年頭,你得學著自己闖。”

馮淑慧無言。類似的話她聽過多次了,每一次都在她的內心深處引起一股衝動,一種躍躍欲試的喜悅。然而,這衝動總像潮汐一樣很快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迷惘。“我能幹什麼呢?”她每每這樣問自己,把自己逼退到角落裏。

許秀花臨走時說:“知道我為什麼去鄉下嗎?萬一那鄉鎮廠子不成了,我就留在那兒種地了。反正我家上輩子也是種地的。”

當許秀花撐開雨傘走進那朦朧的雨霧時,馮淑慧突然想追上去,和她一起走,而且再也不回來了。她覺得許秀花的背影很高大,英雄般地有種悲壯。她想象著許秀花扛著鋤頭走在麥田裏的情景,為自己感到十分羞愧。

馮淑慧哭了半夜,眼淚和窗外的雨滴一樣孤獨。

早晨起來,為母親料理好一切,她便開始發愣。思維仿佛停滯,情感仿佛枯竭,一切都好像夢遊般的不真實。她便在這種不真實中恍恍惚惚地挨過了一天。

在雨天黃昏的黑暗中,若不是母親提醒,她都忘記了開燈。

燈亮的同時,有人敲門。

馮淑慧憑直覺感到這不是廠裏的姐妹,她們彼此熟絡,又都直率爽快,她們不會敲得這麼輕,這麼文質彬彬。是誰呢?她猜度著打開門,不禁愣住了。

門外是王凱。

王凱似乎有一點兒尷尬,但迅即恢複了平靜,“你好。我來看看你。”

馮淑慧愣在那,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時間,無數說不清的感覺湧上心頭。委屈?失落?憤怒?還是……她隻是實實在在地感到一種陌生。

王凱瞥一眼屋裏:“能不能……出去走走?我請你喝咖啡。”

咖啡!正是這個極貴族化的字眼趕走了馮淑慧所有的感覺,隻剩下了憎恨。她冷冷地說:“我們這窮人的家你就不能進嗎?”

王凱難堪地笑了一下:“我怕打擾大媽。”

馮淑慧冷靜了。母親剛剛睡著。而且,母親極其憎恨王凱。她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王凱問:“聽說你下崗了。”

馮淑慧點點頭:“不是我一個,是全廠。”

王凱沉默了一陣:“大概你聽說了,廠子倒閉之後要建賓館。其實,賓館用地占不了整個廠區,開發商留了一塊地,準備將來再說。我正在和他們談這個事兒。你說,我們把這塊地建成超級市場好不好?我想,如果成的話,大概可以解決一百多人就業。”

馮淑慧看看王凱,王凱的眼睛是真誠的。

王凱繼續說:“我想這一百多人都用紡織廠的人。”

馮淑慧心裏熱了一下。她低聲問:“這行嗎?”

“隻要開發商同意就行。”王凱思忖了一下,“有可能吧。”

有可能……馮淑慧的心又冷了:“那就是說,還不一定。”

“什麼事情都不會那麼容易。開發商也有開發商的考慮。你以為掏台灣人的錢包那麼簡單?”

馮淑慧被王凱那居高臨下的口吻激怒了。一瞬間,仿佛一直存留在內心深處的對王凱的一絲好感都消失了。金錢是可以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毫不留情地拉遠的。馮淑慧記不清自己是在哪張報紙上讀到這句話的,可這句話此刻刀劈斧刻般地砸在她的心頭上,砸出了撕裂般的痛楚。痛楚使馮淑慧反而冷靜下來,沒有了恨也沒有了愛,剩下的隻是隔閡。她直視著王凱,平靜地說:“那等你談妥了,再來和全廠的人說吧。我要休息了。”

王凱一把撐住馮淑慧要關上的門。他似乎有話要說,可情急之下又不知從何說起。他也感覺到了與馮淑慧之間的距離已是無法逾越的,一瞬間,他也從心底湧起一種沉痛。他辯解道:“淑慧!我是真心的……你不要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