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誠傷說。
然後,同學各自回家等待一紙通知書,或者到網路上去查詢結果。
他說,再見。
世希笑了,這個初次於講台上朝氣蓬勃熱情無比的年輕男子,變得成熟了。一年前的事件雖然隻是虛驚一場,卻叫他警惕。他不可愛慕女學生,他不再是純粹的大學男生,他需要分辨自己動機,再為自己言行負責。他看見她,覺得符合心目裏的美麗審查。但,不可發生。除非,他放棄這份職業,放棄容易,可是,誠傷,你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想些什麼呢?
可否給他一個等待時日的理由。
他21歲。
她16歲。
3年時日,還算匹配。他24歲,她19歲,正是理想大學裏風華如晨曦的女生。
他頓時又汗顏,為什麼還是割舍不下這樣的幻想?
人人推崇理性超然。然而,人的心,是那麼柔軟,柔如純棉,軟如雲朵。天光雲影,隻在刹那交鋒,已經彼此留下傷痕。
對,傷痕。
所有未嚐完結沒有按部就班開始和結束的感情,都會成為傷痕。
他忽然說,可否在你考上後,給我一個電話?
顧老師,你想知道什麼?誠傷很警覺。
還是那個問題。他回答。
嗬嗬……好的。
她答應了他。目光交錯,各自閃開。
他考取了那所大學的研究生。
她卻沒有考上了那所大學。而是高分調劑到外省稍微弱一點的另外一所大學,卻仍然是屈指可數的名校。
就此,咫尺天涯。
【澄清】
這一年的春天,南方暴雪。他坐的飛機盤旋於城市上空無法降落,隻好返回。他無聊吃著盒飯,翻看報紙。過了2天,又有消息說氣候好轉,再度出發,結果又沒能夠降落,再度返回。
2年過去。
顧世希不再是一所重點中學裏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教師。他做論文,跟導師做事情,尋選題好申報文科研究基金。
回家過節。卻遭遇惡劣天氣,融彙在潮水人群裏,從大流,心思反而安定下來。
他想起了那個女生。驟然的。
第一天在教室裏,他看見她,樸素打扮,卻流露特別的氣質。很冷又很沉默的倔強。麵孔卻對人微笑。等到點名,他驚訝她的名字。
她卓然不從大流。
在中學教書那段時光裏,豁然起身,為他澄清。
也為自己的同學出頭。
但歸根結底,他知曉那份默契。
她維護他。
他不可使她失望。她說的很對,日後會成為美好回憶。如果都不作為。一旦有作為,過了界限,就變成了糾葛與愛恨。不複純粹境界。
怎麼就錯失了呢?
就這樣錯失了。
【3歲記憶】
你相信嗎?不到3歲的孩童,已經記憶成熟印象深刻。誠傷問世希。
顧世希點頭。
那段對白,曆曆在耳。
她遵守承諾,給他電話。
平生遭遇,說來簡單。
2歲半的樣子,她坐在媽媽的旁邊,聽見她念誦著手邊小說的句子。後來,她才知道那句子,是小說《紅樓夢》裏的句子。她媽媽是年輕的學生,但卻被同校男生辜負了。並且,有了誠傷,媽媽沒有麵目見自己的父母。未婚媽媽在十幾年前,格外不光彩,使人難堪。退學,與家人決裂。卻沒有一個好結果。
沒有了學業和前途,輾轉某生,她的媽媽生下了她,加倍辛苦。快3歲了,她也沒給誠傷正式的名字,隻是順口昵稱,寶寶,寶寶。後來,她才體會,她是媽媽愛和恨的交織體。
她長得和生父那麼相似。
媽媽把她放在一條街道盡頭的台階上。媽媽陪她坐著,媽媽在哭。她那麼印象深刻得記得。在媽媽走後,她後麵的門打開了,出來一個女人。
女人溫和地說,可憐,迷路了?你的媽媽呢?剛才我聽見門口有動靜,好像是大人和小孩子說話。
她告訴溫和的女人,媽媽不回來了。
棄絕了誠傷,才好重新做人。
她說的時候很冷靜。不像3歲的孩子說的話。”
誠傷語調平靜。但,確實如此。
那個女人驚訝了。
後來,那個女人變成了她的新媽媽。收養了她,她長大了。養母和養父是善良人,都對她甚好,嗬護備至。甚至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仍然視如己出。她不幸,又很幸運。她必須好好報答養父母,唯有認真用功念書,讓他們榮耀。當時,她若是深夜走失,被拐走,也許不知道流落在那個僻遠角落,沉淪入地獄也不可知。
原來如此。
這也是當初,她坦然對副校長交代的事實。
她獲得了尊重和愛惜。
因為她自愛。
“為什麼不去找回生父與親生母親?”
“也許會找吧!將來再說。現在,我不知道如何麵對。”誠傷回答。
“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養母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回答她,誠傷。”
這是她對生母的懷念。
她並不記恨母親的遺棄,她隻願她再嫁,在不知名僻遠角落再世為人,安定,無悲傷。
將來?有什麼打算。他問。
找一份好點的工作,好好生活,回報父母。她說。
你自己呢?他問,我們……
畢業後再說。她回答。口氣依舊淡然。
她還年輕,才上大學,愛情,日後再說也不遲。但或許,她有她無法解開的心結。極冬之雪那樣,一時間難以融化。她抗拒任何重疊,不要讓生母的命運在自己身上,有絲毫重複。
【平生遭遇】
這些往事,幕幕想起來,和外麵世界鋪天蓋地纏綿不盡的雪天聯係在一起,這樣的情景,使人惘然。雖然有電話號碼,但她再也不曾主動電話過他。後來,他漸漸不再聯係她了。他有新的女友,但轉眼就分了。仍舊獨身,他常常畏懼退縮了。
怎麼就錯失了呢?
隻有祝福她吧!
不知道她是否也回家了。
在這個寒假。顧世希忽然覺得一陣心悸。
心緒平複後,他再度聽到廣播,航空公司安排了賓館住宿,免費的。等氣候回轉再度登機。從省城轉回小城。
3天後他在家鄉小城安頓下來。母親催促,怎麼還不交女朋友?念書怎麼念個沒完沒了。要她老人家等待到何時?他不耐煩,心思鬱結,但摯愛著母親,不得不敷衍,快了,就找。
出門來散心,聽見周遭鄰居竊竊私語。閑話裏,一個女大學生救下旁邊的幾個孩子,包括小弟,自己被埋進去了。雪後的小城菜市場,巨大的蒼穹鋼鐵架子,抗不住連綿累積的冰雪重壓,崩塌了。
冷森森的寒氣,覆蓋了顧世希。
據說,那女孩子是被收養的,打小聰明。名字也古怪,叫什麼傷。不吉利啊!
這個小城,還有誰叫這個名字?
沒有了。
有人感慨,養育一場,做父母的還是很傷心吧!
受人之恩,總要報答。
報答了,心安了。
……
再聽不清楚那些碎語。
再嚴重的冬日雪災,都會過去,會有陽光溫暖消融冰雪的一天。但,有些人,消融的是自己。
消失了,永不再現。
他愛慕過,她也愛慕過。但彼此隱忍。當時時勢,年少命運,都沒有追究的必要。他一世,她成為自己,也成為他的,永傷。
那句鑒語,如星在夜空,“平生遭遇實堪傷”。
誠然,如此。
顧世希喃喃自語。
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