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孩和她同班,有令人憐惜的孩子氣,不像鄭帆那般的堅韌。憐惜絕對不是喜歡。常常糾結於這樣的情感,她拚命地背書,極力讓自己靜心下來。讓她煩燥的遠不止這些。
男人與她的感情很難言喻,從小到大。一個月裏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他是一個不懂得表達自己的男人。而感情往往在這樣的笨拙中更顯得尤為沉重。
他的病情越發嚴重,她經常聽到他嘶心裂肺的咳嗽,宛如打一場毫無勝算的持久戰。女人一下班就陪在他身旁,做他喜歡吃的菜。過往所有的怨結仿佛被消磨得幹幹淨淨。
她知道女人在背地裏哭泣,在夜裏隱約都能聽到。她望著漆黑的房間,一種無能為力的蒼白被黑暗覆蓋過去,一點一點地腐蝕著自己全身每一寸肌膚。
聽到來來往往的汽車行駛的聲音,透過窗戶的燈亮了又滅,一線光明還未萌芽就馬上被扼殺。如此反反複複。她望著窗外,緊緊抱著被子,突然想起他。
[四]
“貝貝,明天中午你怎麼安排?不去家長會麼?”
“沒什麼事。應該在家裏寫作業的才對。怎麼了?”
“到海邊去要不?我們好久沒去海邊了。”
“不過這陣子天氣有點……不然,也好吧。怎麼突然想過去。”
“明天中午一點在Y中路口見麵吧。到時再說。”
周六早上她睡到十點多才起床,看到手機屏幕上幾個未接來電,是林小貝。回了電話過去,接通後那邊沒人說話,模糊地傳來啜泣的聲音。何冰重複地問了幾句,怎麼了,怎麼了貝貝?
一直沒有開口。隱隱地猜到某種疼痛且強製的東西不可抗拒地壓迫在林小貝身上。她突然不再問下去,靜默著等著或有或無的回複,泣聲斷續,沒有停止。
電話被掛斷,她癱坐到地上,所有光線被阻擋在眼睛之外,緩緩閉上眼。是一個與自己從未有過直接關係的人的離開。其實她隻是想到小貝,別無其它。
天空一大片陰沉下來,遲來的預兆。她的房間暗了下來,再加上本來光線並不充份,突然如同黑夜。她撲回床上緊緊抱著被子,她想見她,隻是她不能見她。
與林小貝第一次見麵是幼童時期,在何冰的家裏。林小貝躲在她的父親身後羞答答地害怕見人,何冰紅著臉蛋腰板挺直地坐在沙發上。
隻需要對視,她們的世界開始有了交彙點。感情從來不是點的問題,而是片的問題。如同交叉相彙的河,在何冰看來,隻能算為一片無法彼此抽離的水。擁有零下溫度便可結冰。
同樣的小學和初中,九年的同班同桌。九年時間是一恍而過的風。直到高中,她和她不再被刻意安排,隔著幾個班,樓上樓下的距離。
上了初中兩個人常常坐車到海邊去,一兩周一次。麵對著大海彼此不言不語,宛如一場神聖的洗禮,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
換上潔淨衣服,吃過飯,她到約定的路口等林小凡,這次簡單的碰麵頭到尾都沒有被取消過。她知道她會來,無論怎樣她都會來。感覺到了雨點的味道,幾滴雨敲打在了臉上。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路邊上,猜想林小凡到後是否會先給她一個緊密的擁抱,再埋在她的懷裏痛哭一場。隻是她自己臆想的做法,也隻是屬於她自己的做法。
她又打了林小凡的手機,顯示關機。她若無其事地看著車輛來往,不時低頭,大片大片的雲朵覆蓋,天空不斷變幻。她覺得自己要去的地方很遠很遠。
林小凡突然出現在她的身後,眼角有淡淡淚痕。而她也什麼都不問她,牽著她的手坐上車,窗外的風吹亂她們的頭發,吹紅了林小凡的眼。
唇色蒼白,林小凡不時用尾指順好自己的劉海,輕輕閉上眼。何冰緊緊地拉著她的走,怕一轉眼她便突然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
林小凡一步一步地走在沙灘地上,突然雙膝跪在地上。感情全部被淘空。仿佛她從來就是與這片沙土連在一起,走得再遠仍是會回來。
那個男人便是回到最開始起步的地方去了,最幹淨的解脫。何冰無法猜想此時的林小凡心裏會想些什麼,但她知道林小凡的內心肯定起了劇烈的變化,劇烈得與之前相比,麵目全非。
甚至沒與林小凡說些什麼,隻是輕輕走過身邊,在不遠處停下。或者她根本不需要說什麼。海水跟著天空雲朵一起翻騰,詭異的暗色調緩緩流動。
[五]
校道上人群許多。鄭帆到課室領取了林小貝的成績單,卻將自己的成績單揉成紙團扔進垃圾框。家人沒有參與會議,所有事情由他自己把握。而成績從來不是他的目的。
有時候喜歡隻是一刹那的感覺,而他對她的這種感覺,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從何開始,更不會知道將何時結束。情感一旦被放肆,便很難回收。
他發短信給林小貝,不見回複;打電話過去,顯示手機關機。手中是林小貝成績單,一路發著呆回到家中。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她的了解少得可憐。
“阿帆,成績單拿回來了是吧。給我看看。”女人坐在大廳裏,抬頭望著剛進門的他。
“我又沒說過去拿成績單,何況你不是已經知道我考了第二名了嘛。”他有些不耐煩。
“你這是什麼語氣?那我想看看成績單不行麼?”這種很無謂的爭執常常發生在女人和他身上。
“我的成績單扔掉了。”他穿過大廳,想要回到自己房間裏去。
“你幹嘛要扔掉?那你手中拿的是什麼?”女人似是極力地找些話題來打發時間。
“我覺得成績單沒什麼用就扔掉了,不是已經考了第二名給你了嘛。而這張是我幫林小貝拿的。”
“林小貝?我說過多少次讓你別和她走得太近,你怎麼就不聽呢?”女人近乎氣憤。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處理。”在他們這個年齡階段裏典型的代表句子,不厭其煩地被重複。
女人告訴他,林小凡的父親在淩晨病情突然惡化,送到醫院的時候搶救無效,去世了。他立馬想到她的關機,想到這個時候的她任何程度上的無助。
一遍一遍地打她的手機,發好幾條短信過去,希望她一開機第一時間看到的是他的短信。他聯係自己所知道的她的朋友,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就像在世界裏消失得一幹二淨。
心慌了起來,坐在書桌前寫不下任何作業。他初次發現原來她在他的心中占著如此有份量的位置。但這是他的自以為。自以為是的東西往往都不堪一擊。
在家裏坐立不安,他又出了去。四處逛,在書店裏看到一個雜誌,關於情人JIE的雜誌。他一動不動站著,看裏麵的小說,關於極端的疼痛。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林小凡,或者不應該這麼說,他其實一直在想著林小凡。開始思索起“情人”的意思。究竟怎樣才算得上是情人,怎樣的情才算?
他靠著書店的木製牆壁,翻著雜誌,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從自己的眼睛裏穿梭而過,一恍仿佛過了十年。記起自己的孩童時代。每個人都有某些不願提及的記憶,或多或少。
一大片的雨聲侵襲而來。他不知道此時的何冰以一種絕望的姿態在仰望著人生,或許絕望過後才會有破繭成蝶的蛻變,經曆一種永遠刻記在身體裏的不可磨滅的痛。
他在想著她。她也在想著他。她抱著何冰,從臉上掉下來的是雨水是眼淚都已經不再重要,也隻有她自己才清楚。她全身發抖,麵無表情地看著整個世界連成一片,天旋地轉。
她在某一刻裏清楚且強烈地想起他,她相信了自己對他的感覺,四年的感情終於在滂沱大雨裏沉澱了下來。若伸手去捕捉,卻又馬上被攪亂。
他手中拿著雜誌,突然發起呆。有人走過,不小心撞到他,雜誌掉落在地板上,是韓澤棟。他認識他,曾經看過他和林小凡一起走在校道上。
他問,你知不知道林小凡去了哪裏?他答,你在找她麼?她手機關機了麼?或許你可以打給何冰,她們應該在一起。他把何冰的號碼念給他,他點點頭記下。
[六]
衣服濕透,水滴沿著發線掉落。她把她送到家門口,沒有跨進去。輕言幾句,她便轉身回去,一步一步走下樓梯,遲遲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或許她一直都隻是站在門口。
她突然知道了男人十多年來心裏打不開的結。到家中,男人坐在大廳裏抽煙,他問她,去了哪裏?其實他本該知道,她對他說,和何冰在一起,林叔叔他去世了。
男人很平靜地點點頭,眼神裏有她未能理解的驚慌。他起身回到房間裏,而她去浴室換下衣服。她又很心疼林小凡,但無法分擔任何她的痛。淋了澡,從浴室裏出來。
經過男人房間的時候,他在電話上安慰對方且聲聲道歉,她從來沒有聽過他這麼慌張且愧疚的聲音。她在房間門口停下……直到男人掛了電話,她平靜地走開。她掉進了一場萬劫不複的沉淪……
發了三個字給林小凡,對不起。她躺在床上,緊緊抱著被子。鄭帆打了電話過來,問林小凡在哪裏。她聽得出是他的聲音,說,她回到家裏了。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讓她一個人靜靜吧,遲些再去找她。
他嗯了一聲,道謝後掛了電話。她其實可以再說些什麼,但她沒有心情說下去。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給她,卻在如此不恰當的時間裏。
初中三年,他經常對林小凡打招呼,卻一直忽略站在林小凡旁邊的自己。她向林小心詢問許多關於他的事,但林小凡都答不上來,她對他的了解也很少。
她覺得林小凡喜歡他,但林小凡從來不在自己麵前提一句關於他的事。後來她不再問,宛若鄭帆消失在她們的世界裏。可她清楚地知道這不可能,他永遠在林小凡的世界裏,卻與自己沒有任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