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街簷底下,從頭頂的橫梁上取下一根粗大的背篼繩,對小黃說,小黃,過來。
小黃看到了繩子,但它不知道主人要幹什麼,動作有些遲疑。
村裏人笑道,嘿,它不聽你的呢。
這樣的話,對陳召和小黃都是傷害。特別是小黃。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的神,我怎麼在這麼多人麵前不聽他的呢?它走了過去。
陳召往它的脖子上套繩子。村民們說,它離開那麼久都回來了,你還怕它跑?陳召不言聲,隻專心致誌地做他的工作。小黃覺得很委屈。正如村民們所說,為了找到自己的神,它經曆了那麼長久的磨難,它怎麼可能再跑掉呢?
除了委屈,就是不習慣。黃麻擰成的繩子還沒挨到它的脖頸,曠野間自由的風聲就在它耳朵裏消失了……然而,它隻作了短暫而隱晦的抗拒,就讓主人將挽好扣的繩子從它嘴筒子上滑進去了。主人將繩扣固定之後,朝外拉了拉,確信不會從它頭部滑脫了,就牽著它,直接朝院壩外走去。
村裏人說,他媽的陳召真是樂傻了,我們隻聽說通州府劉存厚那些小老婆才遛狗,從沒聽說過哪個鄉巴佬還要假模假式地把狗牽出去轉悠。
出於好奇,他們還是跟著陳召下了院壩。
陳召並沒遛狗,他把小黃拴在了那棵枯死的杏樹上。
這時候,小黃有了一些不安,它以為主人會一直讓它在這裏呆著的,而它不願意呆在這裏,它希望自己能像母親當年一樣,以門檻下的柴窩為家,這樣,它就能夠與主人靠得更近,為主人看好門戶,盡到它作為狗的責任。村民也不知道陳召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因為這村裏人養狗,最多在狗脖子上拴個鈴鐺,從沒像陳召這樣給狗套根繩子,更不會拴到當門去。
可是畢竟有人反應過來了。這是村裏唯一熬過災荒存活過來的老人,六十餘歲還腰不彎背不駝的,他就是村東的畢疙瘩。畢疙瘩並不是他的本名,是災荒過後大家才這樣叫他的:樹上長出的疙瘩最堅硬,連斧子也劈不爛,這樣叫是誇他剛強,他自己也對這稱謂感到自豪。畢疙瘩想,難道……難道陳召要把小黃吊死?村裏人吊狗的時候才會在它脖子上套一根長長的繩子,將繩子一端搭到高高的樹杈上,用力一拉,狗就懸空了,由於呼吸不過來,狗會立即張開嘴巴,它的嘴剛張開,馬上灌一瓢涼水進去,狗會在瞬間就斷了氣。狗對人那麼巴心巴腸的,人要殺它,也讓它死得痛快些。這是人對狗的恩典。然而,以為陳召要殺小黃的畢疙瘩即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吊狗的時候,狗脖子上挽的是活扣,而陳召挽的是死扣,再說,他也沒把繩子往樹杈上搭,而是拴在了樹幹上。更重要的是,小黃的母親老黃不惜犧牲自己回來保護老主人屍首的事情,這茅椏子村誰不知道呢?不僅茅椏子村知道,整個老君山都在傳說,去山下趕集的時候,有人又把這故事帶到了集鎮上,也就是說,就連山外的人也知道了老黃的忠義。小黃是老黃的女兒,陳召怎麼忍心殺它呢?何況小黃是在失蹤數月之後自己找回來的,連親它還來不及呢,哪舍得殺它?
畢疙瘩正這麼轉心思,陳召猛一下逮住了小黃的兩條後腿,讓小黃騰了空。
這一下實在太突然了,村裏人沒想到,小黃更沒想到。小黃還以為主人跟它逗樂子呢,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叫喚,將早已幹爽的、美麗的尾巴卷上去,卷成一個半圓,不停地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