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他拄著拐杖從山上回來,在山峁上的旱地裏碰到了何遠福。何遠福丟下鋤頭過來,一麵給陳大明遞煙一麵問,老人家做啥來?
我去山裏選了選石頭,陳大明說,砂重的石頭可不行,要骨硬的,肉細的,摸上去浸手的,不然,鏨子一碰就掉渣,做出的活兒,風雨一咬,就不長久。
老輩子身子骨還強健著呢,何遠福說。他以為陳大明要為自己做壽材。鬆林坡的人死後,都睡石棺,作為石匠領袖的陳大明,為自己備一副質地優良的石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陳大明點上煙,淡藍色的煙霧被山風繚繞,遮住了他的整顆頭顱。他說:村裏不是要給羅思舉和王維舟塑像嗎?
何遠福愣住了,有些尷尬地說:是的,是有這個打算,但沒有最後決定。要給羅思舉和王維舟塑像,不是村委會幾個人說了就行的,還要鎮政府批準。
陳大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煙霧升騰,陳大明的臉在煙霧中飄蕩,如在水中。批準了嗎?他淡淡地問。
哪裏呢……我去爭取了多次,也沒個結果。
陳大明抽完了一袋煙,黑筋密布的雙手握住黃亮的拐杖,不緊不慢地說:那就等批下來再說吧。但是,選石頭的事得走在前麵,我已經選兩個月了,明天還進山去。
何遠福說:那……就麻煩你老人家啦。
分內的事情,說麻煩也隻有我自己對自己說了。
何遠福無話,心裏很不是滋味。村裏的事,不是何遠福的分內事,倒成了陳大明的分內事。
等鎮上批下來後,何遠福說,我來請你老人家的大駕。
得抓緊啦,陳大明說,如果修鄉村公路的工程一上馬,我又忙不過來了。
當然,那當然,何遠福說。
陳大明突然瞅住何遠福的眼睛,問道:遠福,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誰說你老了?何遠福以誇張的表情說,不要說你沒老,就算你真的要老,我也不準你老,村裏那麼多事情,不靠你老人家支撐,我這村長怎麼當啊!
陳大明的鼻孔裏哼了一聲,有些傷感地說:遠福,你也不要這麼講。老了就是老了,得服。
一陣風吹來,陳大明那條斷腿的褲管飄起來老高。他惱怒地將褲管捋回來,道:再說,我還是個廢人呢。他的眼珠全被眼簾上的肉瘤掛住,隻留一條窄窄的縫兒,觸目驚心。
何遠福的心裏動了一下。這個吐口痰也能把石頭燒化的強漢子,而今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遠福,我早就想求你一件事,陳大明說。陳大明的聲音有些哽咽。幾十年來,陳大明何曾以這種腔調跟他何遠福說過話?何遠福被一種東西感染了,忙道:老人家你說吧。
陳大明突然老淚縱橫,遠福,你幫我把貴春找回來吧……我進山選石材,是幫貴春選的,要給人物塑像,少了貴春不行啊……言未畢,他的身子搖晃起來。
何遠福急忙扶他坐在一塊紅石頭上,激動地說:老人家,我也是這個意思……我本來想找你的,可雕像是累活,苦活……
陳大明擺了擺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淚,對何遠福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從懷裏把那東西掏了出來。
何遠福雙手顫抖地接了過來。那是一尊王維舟的微雕石像。王維舟騎在前蹄騰空的戰馬上遙望遠方。何遠福仿佛看到了血一樣紅的朝霞,感受到了王維舟目光裏熱辣辣的溫度,耳朵裏還滾蕩著戰馬的嘶鳴。
這就是貴春塑的,陳大明說,你幫我把他找回來吧,那娃的命根根是在石山上啊……
可是,陳貴春已在外地找到賺錢的工作了,他曆經磨難,終於遇到好人,他正為意外得來的幸福而痛哭呢!
上車之後陳貴春就在哭,掌著方向盤的矮壯男人卻充耳不聞。
後來,陳貴春睡著了。多少天來,這是他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坐墊是軟的,車也不甚顛簸,而且,前方就是工地,就是陳貴春要尋找的票子,他可以心無雜念地閉上眼睛。哭了一陣之後,就像洗了淋浴,通體舒坦,很容易就睡著了。
陳貴春醒來之後,車還在飛馳。路況越來越差,可車的速度卻越來越快。陳貴春欠身向車窗外一望,早已不見了高樓,隻餘下茫茫煙塵。天色很陰,像一件喪衣披在大地上。陳貴春覺得有些孤單。逼近的荒涼使他的孤單感不斷加重。陳貴春不怕荒涼,細看起來,鬆林坡比這裏還要荒涼。但是,陳貴春熟悉鬆林坡的一草一木,對熟悉的環境,哪怕是一段戈壁灘,也能識別出無比豐富的生命。這裏是陌生的,這裏的一切都排斥陳貴春的進入。他早上被踢傷的地方也痛起來了。
大哥,還有多遠?陳貴春問。
快了,睡你的吧。矮壯男人粗聲粗氣地回答。
陳貴春坐直了身體,想跟接他走的好人聊聊天。他說,大哥,你家就是這一方的?
矮壯男人微微斜過頭,以匪夷所思的神情說:是呀,怎麼啦?
不怎麼,隨便問問,陳貴春以卑微的聲調說。
矮壯男人黑了臉,喝斥道: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陳貴春慌了手腳,忙道:大哥千萬別這麼說,要是不相信你,我就不跟你來了。
矮壯男人沒說話,專心致誌地開車。
陳貴春坐在後排,他從車頭的鏡子裏,看到矮壯男人一臉的惡相,就不敢再說什麼了。他又躺了下去。此時車顛簸得非常厲害,陳貴春的頭像被踢來踢去的皮球。一隻甲蟲爬過來,從他的嘴巴裏鑽進去,通過喉管,黑亮的爪子夾住了他的心髒。他的心髒緊縮著,想避開那甲蟲的爪子,可他緊縮一分,甲蟲的爪子便緊縮兩分。這隻甲蟲的名字叫恐懼。這種情緒,在陳貴春離開鬆林坡、去市裏坐上火車之後,曾經控製過他。此前,陳貴春從沒坐過火車,火車的巨大和速度總是讓初次遠行的人產生一種永訣的冷酷。這種冷酷帶著殘忍的詩意。陳貴春體會不了其中的詩意,隻是感到恐懼。他覺得羞辱。王維舟他們離開鬆林坡的時候,難道會感到恐懼嗎?有了這種支撐,火車走了三五個站,陳貴春的恐懼就消失了。到廣東後,他孤獨過,憂傷過,但沒有恐懼過。這種卑劣的情感,而今卻分明壓迫著他。
車上隻有兩個人,陳貴春有足夠的力氣製服那個冷漠的家夥。但是,心懷恐懼的人,意念中的敵人比實際的敵人強大一百倍。崎嶇不平的道路,陰沉的天空,還有黃沙煙塵中的飛鳥,都成了矮壯男人的幫凶,成了陳貴春的敵人。他蜷縮在座位上,渾身不住地打戰,他的舌根下藏著幾個人的名字,那幾個人是他的父親、老婆和孩子,是他苦苦尋覓的恩品,甚至還包括王維舟、羅思舉和姚大河。這些人都不能救他,不能把他拖回到平靜安適的生活中去。由此,他開始恨這幾個人。他認為自己的一切災難都是這幾個人惹出來的。
陳貴春尤其恨他的兒子!那個生下時像老頭兒一般滿臉皺紋的家夥,害得他欠了一屁股債務。在他一步一步被逼向絕境的時候,那個醜陋的東西會來挽救他嗎?如果他不日死去,時隔二十年三十年後,他還知道有陳貴春這個人嗎?陳貴春甚至懷疑那家夥是杏兒生的,盡管當時杏兒曲著雙腿,大汗淋漓呼痛的樣子還曆曆在目。
但他思念女兒小丫。兒子不知道疼爸,小丫知道。陳貴春離家的那天早上,小丫拖住他的腿,哭天喊地,不讓他走。後來是杏兒掰開了她的小手,死死地把她摟住,陳貴春才脫了身。走下那道山口,陳貴春還能聽到小丫的哭聲。而今想來,小丫的哭聲別有深意,她憑著保護爸爸的本能,知道他此去凶多吉少……
地界越來越蠻氣,一垛接一垛的山崖幾乎擦著車身閃過。陳貴春的思緒,在山崖上滾動。險惡的處境,倒反而減輕了他的恐懼。這裏荒無人煙,車裏隻有兩個人,他的力氣賽過那個矮壯男人。他用不著怕。
大哥,還有多遠?陳貴春問。
就快到了。他媽的,累得我卵都打瞌睡了!
矮壯男人轉過頭,咧嘴笑了一下。他說話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
陳貴春想,我過慮了。我根本就沒有危險。如果真如我想的那樣,他也不會一個人開車送我去。他們是讓我去做工的。我沒有跟他們談條件,去了再說吧。最好是簽份合同。有了合同,將來出了岔子,就有論理的依據。
想到這裏,陳貴春免不了又憶起自己做了半個月工的建築工地。他去的時候,也簽了合同,合同上寫些什麼,他根本沒看清楚,隻記得一條:如果出現工傷事故,概由工人自己負責。他沒計較。沒法計較,計較人家就不要你。再說,工人們都是這麼簽的,工人們說,在建築工地上跟包工頭簽合同,簽的就是生死協議,隻要能掙到錢,生也罷,死也罷,也都認了,自己多加小心吧。上帝賜給民工的唯一權利就是賣力和賣命,工頭可以隨便把你趕走,他才不會管你什麼合同不合同的……
天徹底黑透之後,車才停了下來。
剛一停下,車燈就關掉了。四周一片漆黑。
陳貴春並沒發現人家,為什麼在這裏停車?而且,將車燈關掉做啥?陳貴春正在疑惑,後排的車門打開了,陳貴春的頭發和手臂被人扭住,霍地拖了下去,陳貴春還沒反應過來,雨點般的棍棒就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頓劈頭蓋臉的棍棒,就是他跟用工方簽訂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