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這部作品,會被它新鮮奇異的語言風致吸引。那語調和語句,既有點像民間故事或童話的,又有點像武俠小說的,既海明威似的惜墨如金,又先鋒派似的有話不好好說。它的語感、節奏,是斬截的、跳躍的、智性的,嚴格地講屬於一種抒情話語,於是疊句、排句、雙關語、象征語,俯拾即是。標點符號方麵,句號特別多,肯定語多,獨斷語多。比如,“胡楊林像是海,樹浪嘩嘩響。兩個人進到了胡楊林裏,就像兩條魚遊進了海裏。沒有人能看到他們,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們。”再如寫狂熱的接吻:“白豆用她的嘴把胡鐵的嘴堵上了。牙齒退到了一邊。把地方讓給了柔軟的舌頭。舌頭和舌頭的肉搏,比所有的格鬥都要激烈。其實,人的嘴在不說話時,做出來的事,比任何一種語言都動聽。”再如寫白豆的美麗:“白豆從水中站起來,身上滾落無數顆水珠。大太陽把每一顆水珠變成了小太陽,無數顆小太陽,像無數顆明亮的眼睛,戀戀不舍地盯著剛用泉水洗過的白豆。”以上的話我是完全隨意地從某一頁裏摘引的,可見作者的風格即是如此,可見他在語言上曾下過多大的工夫。
作者筆下那個叫“下野地”的農場風俗畫一般野趣十足,寫來曆曆如繪,渾然天成。作者說,其實不去下野地,也會知道下野地是什麼樣子。散布在天山南北的農場,有幾百個,全差不多。從這話可以知道,作者是太熟悉這種農場了。再隨手摘一小節:“收工了。人和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沒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腳和大小的蹄子,把土像霧一樣揚起。夕陽落在塵霧裏,變得濃厚了,溫和了,日光似乎變成了一種橘紅色的液體,塗染著黃昏的風景。”多麼精練,多麼富於意象感和色彩感的句子啊。在現今文壇,能寫出這樣漂亮的句子的人,不多。看小說看什麼,看做愛嗎?看吸毒嗎?看殺人嗎?看保險箱裏裝了多少美元嗎?也許是吧。但那隻能叫看熱鬧。真正耐看的,是語言的腕力和它能撐開來的意境和氛圍有多麼迷人。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作者對通俗技巧模式比較嫻熟的運用,懸念的不斷設置與推翻,建構起某種幻象,繼而再顛覆這個幻象等等,這一切帶來了這本小說的趣味。比如白豆的歸屬問題一直牽著讀者的心,再如眼看皆大歡喜的結局要出現了,轉瞬間化為一場新的災難,都處理得不錯。尤其是最後的“裁決”,不失為出奇製勝之筆。但末尾胡鐵又耍刀子,還殺死一人,就近乎武俠小說和警匪片的打鬥了,不但迷失了原有的風格,且變得輕飄了。我把《白豆》的故事看作一隻老船裝著讀者在江河中起伏跌宕,直到把人引向彼岸,這個故事的船就可以舍棄了,重要的是新岸上盛滿人性花草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