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在王國維碑文上的絕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及“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就是他追求自由和獨立的思想旗幟,也是他內心寂寞的轟鳴。來自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君子獨立”、“君子不黨”的觀念塑造了他內心的獨立意識,而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又給了他深度的浸染。從古代希臘的自由思想到羅馬的平等觀念,從憲政主義到多元民主,從斯賓諾莎到漢密爾頓,從古典自由主義到現當代自由主義,他都用心一一觸摸過和探究過。在缺失“思想不自由毋寧死”的中國文化傳統裏,陳寅恪與王國維或許正是因了自由主義思想的潤澤,才在20世紀為中國知識分子留下了這一聲遺世長嘯。
陳寅恪、吳宓就是抱著這樣的思想情感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與陳寅恪、吳宓相比,葉企孫在政治方麵的訴求相對少些,作為自然科學家,相對人文學者,也單純許多。
也正是這單純,才讓葉企孫在曆次事件中均以“入世”的姿態居多。
也正是這份單純,使得他心靈上的創傷更加痛楚。這種痛楚,直入他的骨髓……
我們摘錄一段《中國科技的基石》一書中葉企孫的一位親屬當時受株連後被迫寫的“揭發”材料,從中我們可以看見葉企孫在那個年代精神上所受到的巨大傷害:
今年(按:指1967年)11月,某某某分子葉企孫被揪出,北大貼出打倒葉企孫的大字報,我去看了一下,才知道所謂“抗日遊擊”實際上是反共反人民的特務活動。新北大公社的大字報說,校文革和新北大公社早就掌握了葉的材料,並曾上報中央文革,因案情嚴重,牽涉到很多人,所以沒有公布。我看了大字報後覺得,案情是十分嚴重的。我應當很好地和他劃清界限。對於案情本身,根據新北大公社的大字報看來,領導認為不宜公布,所以對我來說,也是不該知道的。葉在1月中旬曾來我家,葉說被井岡山揪去幾天,他寫了交代材料。葉說:“你不知道我(19)38年那段曆史,我跟你講一講。”我說:“不要講,你應該向領導交代,我是不應該知道的。”葉聽了以後就沒講。我問他,過去有沒有交代過,為什麼不早早坦白交代。葉說他也是這樣認識的,一定坦白交代。葉說,他的問題是很嚴重的,過去沒有很好交代,隻是在為別人寫證實材料時講過一些。過去對於這個問題認識不足,有顧慮,因為牽涉到很多人,其中有呂正操,怕受打擊報複。葉又說,他不是CC特務,沒有參加過特務組織,也沒有參加過國民黨……葉又說,過去在重慶,曾設法營救過某某某分子熊大縝,當時曾通過陶孟和向周總理說過。
在3月底,他曾說過,他的問題是曆史反革命性質,要等到下次人大後才能定案。葉又說,照案情應該坐牢,也許可以寬大處理,在監外執行,可以住在家中。今年2月初,有一次葉忽然說,井岡山開辦學習班,要他和崔雄昆去,他未去。因此井岡山電台天天點名批判他。以後葉每次來我家都說一件事,並說他到王府井去,也可以聽到井岡山的廣播。還說有一種小聲的特殊廣播,是專門為他的。有時井岡山和新北大兩個電台為他的問題而辯論。一開始時我覺得所說的內容不合情理,後來愈來愈感到他的神經不正常。到3月中,我為了證實他所說的是錯誤的,特地去找過周培源,問他井岡山有沒有這種廣播。我跟周培源的交談內容如下:我說明來意後,周說他沒有聽說過井岡山有這種廣播,周問我,葉是什麼問題。我說我也不清楚,我隻是從大字報上看到了一些。接著我就把我看到的大字報的內容談了一下,並說葉過去在昆明曾講過為“遊擊隊”送信等。周說,過去在聯大時,大家略知道一些。(19)38年葉到昆明後,曾在當時錢端升所辦的一個雜誌上發表了一些文章,“介紹冀中遊擊區”(大意),當時很使大家驚異。周還說,汪德熙也去過冀中,後來又出來,去英國留學,這是大家知道的。熊大縝的事也是大家知道的。我向周說:“看來葉是神經失常了,能否給他做些思想工作,跟他說井岡山電台根本沒有這種廣播,是他自己的神經錯亂了,是幻覺。”周說:“你跟他說說就行了。”此外,周還問了問葉在井岡山總部被揪的情況。
3月中,葉說他一舉一動井岡山都有反應,他喝一口茶,電台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台就叫他馬上回去等等。葉說井岡山一定有一套類似雷達的偵察係統,可以看見他的一切行動。我跟他講,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不過土牆,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葉根本不信我的話。葉說你到我家來聽聽就知道了。葉還說,說不定現在就有這種“雷達”。我為了打破葉的幻覺,曾在3月下旬到葉家去了一次,葉說:“你注意聽,我現在喝一口茶,等一會兒馬上就會有廣播。”等了一會兒,我說,根本沒有。葉說:“有,是你耳朵聾,因此聽不見。”葉說他的耳朵靈敏度高,所以聽到了。我去的那天,他的工友老周不在家,過幾天,老周來找我,說他覺得葉的神經有毛病了。周說葉這幾天常說,電台廣播要他去中南海開會,說廣播不讓他去。老周說,是否勸葉去看看病。我說,我已向葉提議過多次,葉不願去。3月30日一清早,葉來我家,葉說,昨晚非常緊張,井岡山幾次敲鑼打鼓來找他,要結合他,幸好解放軍保護了他。葉還說,聽說科學院有人受傷了,聽廣播說吳有訓受傷了,不知有無此事。我說:“根本是你神經有毛病,吳有訓好好的。”葉說他不信,他想問問別人,問問趙忠堯。葉說:“你替我約一下趙忠堯。”我說可以。當時我的想法是,我先去跟趙忠堯打一個招呼,讓趙知道葉的神經不正常,也勸勸葉去就醫。我先去找了趙忠堯,把來意說了,大約在上午9時,我陪葉去趙家。趙說:“吳是好好的,恐怕是你聽錯了。”葉說,沒有聽錯,恐怕是電台的廣播講錯了。後來我和趙一直勸說,葉才同意上醫院。當天上午我陪葉上北醫三院神經科,診斷為“幻覺症”,給了些藥(內服冬眠靈)。下午葉就在我家休息。晚上老周來接他回去。
過了三四天,我因為知道葉一向不好好吃藥,所以又去看他一次,看看他吃藥的情況。老周說:“吃了兩天就不吃了,你快勸勸他吧。”我勸葉繼續吃藥。葉說,這種藥有問題,吃了一天到晚想睡覺。葉又說,他就是不願吃藥:“你不要再講了!”我看無法勸說,也無辦法。我又上了一次北醫,問了問醫生。醫生說,這種藥一開始吃了是老想睡,但過幾天就好了,現在病剛剛開始不久,一定要按藥方吃藥,如果病人實在不肯吃藥,可以改為每天晚上吃一次。以後在葉來我家時,我又勸他吃,他始終不同意,葉說他已經好了,現在不大聽廣播了,不用吃藥。實際上,他又說他還聽到廣播,但不是一舉一動都有反應了。以後他一直不肯吃藥和再去看病。到了5月初,他還是(說)聽說有專為他的廣播。
從2月初到5月初這一段時間,葉總是翻來覆去談他“聽”到的井岡山和新北大公社的廣播(實際上全是葉的幻覺)。葉常說,井岡山辦學習班,要他去參加。每天早上廣播一次要他去,因他不去,隔一會兒就廣播批判他,葉還說,井岡山和新北大公社兩個電台時常辯論他和崔雄昆的問題,誰是更大的特務。
看到年逾古稀的葉企孫精神上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對葉企孫處境非常同情的周培源出於保護的目的,就葉企孫一案向有關方麵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如果葉企孫是特務,應該交公安機關處理。雖然這是保護策略中的下下策,但麵對全國一片混亂的形勢,周培源也隻能這麼做。至少,這可以使葉企孫暫時擺脫紅衛兵的糾纏,免去皮肉之苦和性命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