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師 第二十二章(下)
三
1954年秋天,中國科學院成立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並在曆史二所內設立科學史組,為建立獨立的專業科學史研究機構作準備。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主任由當時中科院副院長竺可楨先生擔任,負責全麵工作。葉企孫先生和曆史學家侯外廬先生為副主任,因侯先生忙於已往的研究,管事很少,這樣一來,委員會的具體工作就落在了葉企孫的身上。
從領導崗位退下來,葉企孫似並無不適。他每周有兩天到曆史所上班,上班的時候,他要比去學校上課時間提前一小時。他在北大校門口乘公共汽車,到了動物園後,再換乘去東城的公共汽車,有座無座,他倒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一定要按時走進曆史研究所上班的人流中。他這時已經56歲。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私人小汽車,那時在清華應該算頭一份,他那時的月薪400多元,在教職員中也是數一數二,折合現在的人民幣該有四五萬元,因為沒有家室之累,手頭就顯得寬綽,即使是校長梅貽琦,因子女甚多,也沒有他生活優越。七七事變之後,他把小汽車賣了,在天津的時候又把這些錢捐給了冀中。解放後他的工資也有四百多元,甚至比當時的國家主席毛澤東的工資還高。現在年紀大了,本來應該有車的時候卻倒了個兒,但他似乎並沒有在意這些,而且往深處想想,沒車竟有諸多的好處。
這是個變化。
他認為這是改造思想的結果。
在沒來北大之前,他認為清華的思想改造運動應該算是“波瀾壯闊”了,但到了北大之後,才知道是井蛙之見。北大在思想改造運動時,馬寅初曾給周總理寫信,特聘毛主席、周總理、朱德總司令等十人為北大政治學習的輔導老師,毛澤東還誇獎說“這種學習很好”,可見北大“洗澡”頗得要領。緊接著的“忠誠老實”運動,北大也搞得有聲有色,連一些人曾“當過憲兵一個月”這樣的曆史問題都被挖了出來,可見運動之力度。不僅如此,因為“要學習蘇聯先進經驗”,北大開始聘請一批蘇聯專家教授,在教材上推大蘇聯教本,在全校232種教材中,蘇聯教本52種,占1/5還多。文學所已開始批判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中文係已開始批判俞平伯研究《紅樓夢》的錯誤觀點。哲學係召開報告會,慶祝斯大林《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出版。校領導在會上這樣說:“要促進科學的發展,必須在學術界清除資產階級思想,保證科學在馬列主義的思想指導下向著正確的方向發展。”(《北京大學紀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86頁)
在這樣的環境裏,葉企孫既釋然又惑然。一方麵,他真的認為自己確實有需要改造的地方,就像有人說的“洗澡”,之所以“洗”,是身上有灰,有泥,有新陳代謝的分泌物,洗一洗,搓一搓,水一衝,幹幹淨淨,清爽透亮,輕裝上陣,沒什麼不好。抱著這樣的心理,也抱著接受新生事物的態度,他真的是嚴於律己,真的認為自己是有“原罪”的,他是真的搞批評聯係實際,聯係自己的。
比如每天這樣坐公共汽車上下班,從西郊到東城,鬆動一下筋骨,舒緩一下心情,換換背景,接近一下人民群眾,體察一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改變一下思想感情,與新中國同心同德共同前進,這是他所樂意和希冀的,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適應性像春天的植物般一節節生長,他想他是能進步的。
讓人惑然的是另一方麵。為什麼空氣中總有一種緊張感和不安感?“洗澡”時為什麼總喜歡搓泥搓出血?這他就不懂了。如果一個人有病,醫生不是為了把他治愈,而是為了把他治死,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在人群中有那麼多人為地製造出來的不平、冷漠、傾軋、逼仄、促狹、猜疑、嫉恨、仇視、詆毀、虐待,甚至戕害,為什麼不能寬鬆、平靜、溫潤、謙讓、禮貌、相愛、安適、美好、詩意及和諧呢?如果說學習和改造是一輩子的事,為什麼不能從長計議而非要搞疾風暴雨呢?一個個運動接踵而來,密密麻麻,無邊無際,讓人惶恐不安,人人自危,為了什麼呢?人活著是為了運動還是為了創造?這樣的環境有利於聚精會神搞科學嗎?他是一個教育家,他過去並沒有使用過蘇聯教材,不是也培養出諸多的人才嗎?他並不一味排斥蘇聯教材,隻是未經過實踐檢驗的東西怎麼就一股腦兒全部照搬呢?他是一個重實驗的物理科學家,凡沒有經實驗的東西隻能存疑,這才是科學家應有的態度。他想不通的還有,搞科學為什麼和“清除資產階級思想”扯上關係?科學發展非要清除資產階級思想嗎?什麼是資產階級思想,這些抽象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終年累日與它作對,值得嗎?為什麼沒人計算一下國家成本?就聯係自己實際來講,他這樣一類知識分子,能算資產階級嗎?一無資產,二無資本,三無資金,用唯物主義觀點來講,將這“三無”之人硬扯進資產階級隊伍是不是最大的唯心主義?至於資產階級思想,就更難以捉摸。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是馬列主義的一貫思想,既然自己是“三無”的,豈能產生資產階級思想?若說自己的思想結構,既有資產階級的又有無產階級的,還有封建階級的,既有傳統的也有現代的,既有保守的又有進步的,它們雜糅交錯縱橫密織,很難剝離,並且時時刻刻受環境的影響,很難用非黑即白去概括,即使硬性扯進“資產階級思想”裏去,也失之簡單和偏頗。自己如此,別人亦然。既如此,何以在大學裏要無休止地引入政治運動思想鬥爭?
他想不通。
他之所以每周進城上班,除了自然科學史本身的吸引力,還有躲清靜的意思。從史料上得知,此時的北大正迅速向“先進的社會主義大學”邁進,從1952年到1958年,僅從語義學和詞源學意義上去研究這段時期的北大語言,凡是“文革”中出現的詞彙,若找出處的話,十有八九誕生在這裏。正是這些新語言和新思維,新措施和新行動,像胚胎般在北大發育成長,長成了北大式的小“文化大革命”,後來才經偉人之手推廣到全國。都說是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但發明權卻在北大。北大是“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和誕生地,北大第一個出現紅衛兵組織、出現聶元梓之類的造反派,絕不是偶然的。
一個以“先進的社會主義大學”為辦學目標的大學,卻成了“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發人深省。
一個有著眾多“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清華大學卻培養出了諸多新中國的棟梁之才,令人深思。
至今,經過院校調整後的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已經走過了半個世紀。兩所大學加起來的學術成果和優秀人才也難以與當年葉企孫的清華大學理學院成果相比。這裏有台灣學者蘇雲峰先生提供的有關資料—
清華大學理學院的成就(1929年—1947年)
理學院畢業生共515人,有資料者381人,其中,在中國大陸者311人,中國台灣29人,美國35人,中國香港6人。其共同致力於科學基礎研究,及工業國防科技的應用和發展。在國防科技方麵,中國自清季自強運動以來所追求的“富國強兵”,“富國”一直落實,“強兵”至六七十年代才告落實,“兩彈一星”就完成在這批清華理工兩學院學生手裏。在理化生物和地質等基礎科學研究領域,也比20世紀前半葉進步得多。楊振寧、李政道獲諾貝爾獎,更加強了中國人的信心。
物理係畢業生在中國大陸者68人,美國3人,中國台灣2人,中國香港1人。在大陸者有18人為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氫彈之父”的王淦昌,“中國導彈之父”的錢學森,即在其中。讓我們進一步敘述他們的表現。
王淦昌(1929級)為當代中國實驗原子核、宇宙射線和基本粒子研究的主要奠基者和開拓者。60年代初任核武器研究院副院長,與清華的一些科學家如彭桓武、鄧稼先(1945級,甚得楊振寧之首肯)等人,完成研製第一顆原子彈的“596工程”和至今影響大陸科學發展的“863計劃”,其中包括核計劃,王被稱為“中國氫彈之父”。錢學森(1934年清華留美公費)是美國著名航空工程專家,為愛國故,放棄在美崇高地位,回中國發展航空事業。曾任國防部第五研究院院長,第七機械部副部長,從事飛彈研製和培養人才的工作,對中國發展火箭等新武器有極重要貢獻。參與錢學森研究計劃的清華理工學院畢業生甚多,其中被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的有:彭桓武(1936級),數學物理學部院士,主持中科院近代物理所。錢三強(1936級),數學物理學部院士,二機部副部長兼原子能研究所所長,發現“核反應三裂變”,是中國原子能事業創始人之一。另外,還參與籌建中科院及其下之各個學部,培養人才。何澤慧(1936級),數學物理學部院士,從事核子物理研究,參與核武器的研製。龔祖同(1930級),技術科學部院士,是中國最早光學儀器研究和設計人之一。傅承義(1933級),地學部院士,是中國地球物理科學主要奠基人之一。翁文波(1934級),地學部院士,對中國石油勘探很有貢獻,曾獲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張宗燧(1934級),數學物理學部院士,是一理論物理量子論物理學家。王大珩(1936級),技術科學院院士,著名應用光學家,為中國光學事業奠基人之一。秦馨菱(1937級),地學部院士,對確定中國鋼鐵基地及探空技術作出貢獻。葛庭燧(1937級),數學物理學部院士,是著名金屬學家。胡寧(1938級),數學物理學部院士,主要從事量子電動力學研究,對原子能之發展亦有幫助。張恩虯(1938級),技術科學部院士,是電子管及陰極電子學家。陳芳允(1938級),技術科學部院士,從事航天地麵測量係統的研究和設計,曾獲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鬱鍾正(1936級),原名於光遠(“一二·九”運動領袖之一),中國哲學社會科學部院士。在學部委員中,趙九章(1933級),是中國地球科學物理化及新技術化的先驅,中國動力氣象研究之奠基者,不幸死於“文革”鬥爭中。王竹溪(1933級),曾任北大理論物理教研室主任、副校長,長於熱力學。錢偉長(1935級),為中科院力學研究所副所長,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委員,波蘭科學院院士,上海工業大學校長等職。李正武(1938級)為中科院核工業部西南物理研究所所長。其他如:周同慶(1929級)為中央、複旦兩大學教授,是中國光譜學研究之開拓者。馮秉銓(1930級)為嶺南大學教務長,是一著名電子學家和教育家。王天眷(1938級)為中科院武漢物理研究所所長,長期研究微波譜學,亦為著名物理學家。何成鈞(1938級)曾參加中科院的籌建工作,為清華教授。沈洪濤(1938級)為東北工學院教授、副院長,對彈道有深入研究,曾參加火箭之研製,屢有建樹。孫湘(1938級)為四川樂山西南物理研究所所長,專長原子光譜和等離子物理學。汪月熙(1939級)為西北光學儀器廠總設計師及主任工程師。周國銓(1941級)為四川國光電子廠廠長,第四機械工廠第十四研究院副院長兼總工程師。應崇福(研1945級)為中科院聲學研究員,超聲研究室主任,副所長,曾獲中科院科技進步一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在台灣,賓果(1932級)為高雄煉油廠廠長,不幸因爆炸死亡。顧柏岩(1938級)為台北專科學校校長,師大工教係主任,退輔會生產處處長,夏威夷大學東西文化中心研究教授。
在美國,楊振寧(研1944級)為紐約州立大學教授兼物理所所長,美國科學院院士,與李政道為諾貝爾物理獎共同得主,中研院院士,中科院外籍院士。林家翹(1937級)為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對星係螺旋結構密度波理論和不穩定性問題進行研究,有傑出成就,被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和中央研究院院士。戴振鐸(1937級)為美國工程科學院院士,密西根大學教授,KMS Industries公司高級研究工程師,阿拉伯大學教授。
化學係畢業166人(女生15人),是理學院畢業人數最多的一係,有資料者119人,其中在中國大陸88人,中國香港1人,中國台灣15人,美國15人。
在大陸者,幾乎都在國家重要研究部門工作,對中國石化、冶金、醫藥等基礎研究開發都有重大貢獻。其中,被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者16人。下列12人在化學部:袁翰青(1929級)是首先發現聯苯化合物變旋作用者。張大煜(1929級)為對中國最早建立石油、煤炭化學研究基地有卓越貢獻者。時鈞(1934級)長期從事化工教育和研究。高振衡(1934級)為著名有機化學家。汪德熙(1935級)專長於原子能之研究,研製第一顆原子彈的點火中子源—XY小球,並親自到試爆場安裝。陳冠榮(1936級)是石化部第一設計院總工程師。武遲(1936級)是石油化學科學研究院副院長和總工程師。馮新德(1937級)從事高分子化學研究,是清華和北大的教授。曹本熹(1938級)長期從事石化研究,對中國核子武器方麵有貢獻。蕭倫(1939級)是中國人工放射性同位素事業的奠基者。朱亞傑(1938級)長期從事石化科學教授,為中國能源研究會理事長,石油工業部科技委副主任。張青蓮(研1934級)為北大化學係主任,中國質譜學會理事長。王世真(1938級)為物理部院士,從事核子醫學研究。孫德和(1934級)為技術科學部院士,冶金專家,主持中國第一個特殊鋼廠。陳新民(1935級)為技術科學部院士,專長於熱力學和動力學,是中南礦冶學院院長。黃培雲(1938級)為中國工程院院士,是中國粉末冶金科學的創始人。其他如:熊尚元(1933級)為玉門油礦煉油廠廠長,玉門石油礦務局總工程師。楊廉平(1937級)為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副院長。雷興翰(1930級)為上海醫藥工業院主任,名譽院長,因研製抗血吸蟲新藥呋喃丙胺口服劑,獲國家發明一等獎。劉維勤(1938級)為北京醫科大學藥物化學教授,博士及博士後研究生導師。郭鴻運(1940級)為北京國家醫藥管理總局總工程師。張龍翔(1937級)為北大生物化學教授、副校長、校長。曹光銳(1938級)長於造紙,為吉林一屯紙廠總工程師。陳四箴(1938級)為地質部北京化驗室主任,對中國地質係統岩礦分析有重要貢獻。李恂(1940級)長於耐火材料研究,為太原鋼鐵公司高級工程師。其餘諸多從事類似工作。
在台灣者,錢四亮(1931級)為台大校長,“中央研究院”院士、院長。張光世(1935級)為中油經理、董事,“經濟部”部長。張明哲(1935級)為中油高雄廠廠長、“清華大學”校長、國科會主任委員。費自圻(1939級)為中油總經理、成功大學和“清華大學”教授。朱樹恭(1936級)為中油新竹研究所副所長,經濟部聯合工農研究所所長,“清華大學”教授、教務長。餘昌梧(1935級)為台糖廠長。黃達河(1939級)為台肥總工程師。陳瑞格(1935級)為台糖彰化廠廠長,台糖公司顧問。韓維邦(1936級)為台肥尿素廠工程處副主任。馬師尹(1929級)為台肥公司協理。趙熙雍(1929級)為台灣紙業公司總經理及常務董事。他們對台灣早期學術和經濟建設都各有重要貢獻。
在美國的朱汝瑾(1940級)為Brooklyn工業學院教授,著名化工和火箭專家,“中央研究院”院士。馬祖聖(1931級)、蘇國禎(1931級)、羅建本(1935級)等均為大學教授。孫增爵(1933級)為一家塑膠公司研究部主任。夏勤鐸(1933級)為紐約森美公司創辦人。此外,方恩綬(1929級)為駐菲律賓大使館顧問、菲律賓總醫院醫師和菲律賓大東大學醫學院教授。
地學係在大陸者65人,中國台灣和美國各5人,中國香港2人。地學係近似地質係,翁文灝為他們的教師。他們在中國地質勘探、石油、煤炭開發、氣象和古生物研究等方麵的成績,比丁文江時代又向前跨了一大步。
在大陸者,下列7人被選為中科院地學部院士:程裕祺(1933級)長期從事鐵礦研究和勘察,獲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楊遵儀(1933級)精通英、德、法、俄語,對脊椎古生物許多部門均有深入研究。程純樞(1936級),中央氣象台等處總工程師,國家氣象局副局長兼總工程師,是引進外國氣象科技,開創中國近代氣象工作者。宋淑和(1938級)為西北地質局副總工程師,是區域岩石及有色金屬礦床專家。葉篤正(1940級)是國際著名氣象學家,中國近代動力氣象學的創始人,英國皇家氣象學會榮譽會員,芬蘭科學院外籍院士。謝義炳(1940級)為英國皇家學會國外榮譽會員,獲得國家科技進步及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池際尚(1941級)為北京地質學院、武漢地質學院等校教授、副院長,提出中國金伯利岩汗礦性的岩石化學指標。其他如:夏湘蓉(1934級)為地質部全國地質資料局總工程師。李式金(1938級)為河南大學教授,對西南和西北自然及人文地理調查研究,有專門著作,是名地理教育家。王乃梁(1939級)為北大地質係教授、副主任及地貌教研室主任。範金台(1939級)為重工業及冶金工業部等單位高級工程師。高文泰(1939級)是中國礦業學院地質係主任,鞍山鋼鐵公司等單位工程師。高崇照(1939級)為北京礦業學院煤田地質係教授,對煤田地質教育有貢獻。許衍敦(1939級)在冶金部屬下之搽、選、冶等企業單位任總工程師。陳賁(1939級)曾任石油勘探司副總工程師,死於“文革”。鄒新垓(1939級)出版《地學集刊》、《氣象叢刊》等地球科學書刊,貢獻於學術。朱和周(1940級)為南京氣象學院氣象係主任。宋勵吾(1940級)為空軍司令部天氣教研室主任,出版《氣象學教程》和《天氣學教程》。王大純(1943級)為北京地質學院水文地質及工程地質係主任,中國地質大學教授。任澤雨(1946級)為地質部技術司總工程師。在香港之彭琪瑞(1938級)為香港大學地理地質係教授,香港博物館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