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站起來,“娘,正好我要到鎮裏去看看黃先生,我去學堂裏接青青吧!”
“好好好,你和青青也有陣子沒見麵了,現在他長得比我都高了!去吧去吧,早點兒回來。”淑貞樂嗬嗬地說。
田青走到院子裏,見豆花正站在廊下四下裏打量著田家大院,“哥,這處老宅子該有多好啊,這可怎麼向娘開口啊?”
“是啊。這座宅子凝聚了田家幾代人的榮耀和心血,我這才買回來幾年啊!我原本想讓娘和徐伯伯在這田家大院裏安度晚年呢。誰承想……真是世事無常啊。”田青歎息一聲,“先找到買主再說吧,你回房好好歇歇,別胡思亂想了。我去看看黃先生,請他幫忙找個買主。”
站在台階上的徐木匠看著田青的背影,若有所思。淑貞從中堂裏走了出來,“你站在這兒看什麼呢?”
“啊,沒什麼。”
“我怎麼覺得田青和豆花這次回來,有點兒不對勁呢。”淑貞說出了心中的擔心。
徐木匠沒接話,轉身進了中堂,淑貞也跟著走了進來。走南闖北的徐木匠已經從田青和豆花的神色中看出了問題,他私下作了決定。
第二天一吃過早飯,徐木匠就提著木匠工具走了出來,他讓管家長順把男傭們全都叫上,跟他去老宅子。
“我要修修老房子。這房子啊,就怕沒人住,壞得快。”他對長順說。
“就那幾間土坯房子?您還修它幹嗎?賤點兒賣了算了。”
“那可不行。人不能喜新厭舊嘛!”
“行行行,我給您找人去。我看您一定是閑得手癢癢了!”
徐木匠也笑了,“是真有那麼點兒。幹點兒活,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嘛!”
田青同黃先生說了賣房子的事後,一直不知道怎麼和娘說。豆花看見了背著工具箱子出去的徐伯伯,有些奇怪地問:“哥,你告訴徐伯伯咱們這次回來的打算了?”
“沒有啊。”
“那他大概是猜到了。”
“可能。徐伯伯是何等聰明的人啊!”
“賣掉了房子你就走?”
“是。”
“哥,口外的生意是沒法做了,你還了債就回來吧。我們靠種地養羊也可以養家糊口嘛!”
“豆花,我答應了諾顏王子,繼續把貿易公司辦起來。諾顏王子把他的牛、羊、馬、駱駝讓李義全賣了,給我做資金。”
“他不是共產黨麼?怎麼還堅持做生意?”豆花想不明白。
“他就是為了革命籌措費用,才辦貿易公司的。”
“哥,你是不是也成了共產黨了?”
“我?還不是共產黨。可我知道,共產黨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希望。我願意為它赴湯蹈火。”
豆花歎息一聲,“哥,我知道我攔不住你。可你一個人在口外我不放心,我要跟你一塊兒去!”
田青深情地看著豆花,“豆花,你在家裏照顧好娘和徐伯伯。俗話說,人生莫受老來窮。是我對不起他們,老了老了還得讓他們搬出田家大院。還有咱們的兒子,一出生就跟著咱們一起顛沛流離,我就把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都交給你了。”
“哥,真舍不得讓你走。”豆花把頭貼在田青的胸口上。
田青用手撫摸著豆花的頭發,“豆花,你就好好地在家等著我吧。諾顏王子說,國共兩黨合作了,革命的高潮就要來到了,打倒軍閥的日子不遠了。你等著我回來。”
“哥,我天天到圪梁上給你唱《 走西口 》。你要是用心聽,無論是隔著大漠還是草原,你都能聽見我唱的《 走西口 》。”
田青緊緊地把豆花摟在了懷裏,“豆花,我一定能聽得見。”
徐木匠領著仆人們把原來的老房子進行了改造。原來的房子是一頭沉,外屋一間是廚房,裏邊兩間通開了,住人。這回他把間壁牆打開了,變成一明兩暗,這樣就能住兩家人了。
淑貞過來送水時看了看,然後點點頭。她說她心裏也正是這樣想的。
“這麼說,你也猜出來了?”徐木匠看著淑貞問。
“兒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他心裏想什麼,我哪裏會不知道!你我也是這麼多年了,你想什麼,我也知道。”
“我是怕告訴你,你會傷心。”
“田青也是怕我傷心才一直開不了這個口啊!”淑貞的眼睛濕了。
“你看你,還是傷心了!”徐木匠心疼道。
“我不是為了住不上大宅子傷心。我是想啊,田青他又得從頭來了。”
“田青他娘,你想想,當年田耀祖輸了宅子,走西口,是他自己不爭氣。田青這回賣宅子,我想一定是生意做得不順手。這事他已經經過三回了,哪一次不是他又憑真本事,發達起來,而且越做越大?所以這回呀,你也不用擔心,就讓他從頭再來嘛!”
當晚,田青和豆花來到了娘的房間,田青難以啟齒地說:“徐伯伯,娘!我有件事想跟您二老商量商量。”
淑貞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茶,“買主找好了?”
田青和豆花互相看看,又都吃驚地看看眼前的二老。
“你徐伯伯已經把老房子修葺好了,我們什麼時候搬過去?”
田青撲通一聲跪下了。“娘!是兒子不孝啊!”他一個頭磕在地上,肩頭聳動著哭得很傷心。
豆花開口了,“娘,徐伯伯,這次不是我哥生意做得不好。他先是讓土匪劉一刀搶了駝隊,死了人,丟了貨,貨款又讓吳玉昆那個狗官給私吞了。後來,他是想用代銷挽回點兒損失,再把生意做起來。可是,又被吳玉昆那個狗官把駝隊給征用了,還把我哥抓了起來,差一點兒又一次性命不保。多虧諾顏王子殿下傾力相救,才幸免於難。現在,製革廠的廠家都在等著要貨款,時局又太亂,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田青是想寧可自己破產,也不能連累人家。所以,就隻有把這宅子賣了。”
淑貞一擺手,“田青,你給我站起來!”
田青站了起來。
“你到娘的跟前來!”
田青走近母親,淑貞猛地打了田青一個大耳光,“兒子!你沒出息!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你幹什麼哭得像個娘們兒!”
“娘,我不是哭我自己,我是因為您老了老了還得回老房子裏受罪,我心裏難受。兒子想起娘這輩子受的苦,本該享幾天清福了,可兒子害得您老人家還得受苦,兒子是難過才傷心落淚的呀!”
“那我打你打得更沒有錯!你是瞧不起你娘!不就是搬回老房子麼?不就是再吃糠咽菜麼?不就是再吃觀音土拌山藥蛋麼?你娘苦了一輩子了,還會埋怨自己的兒子麼?”
“娘!”
“田青,你給我聽著,用人我都已經辭退了,你徐伯伯把老房子改成一明兩暗的了,明天就搬家。豆花和孩子留下,有我侍候著,你就不必擔心了。你帶上青青,你明天就走!還去走西口!”
田青再一次踏上了走西口的路,這一次他帶上了青青,更帶上了他那更遠大的理想,為了全天下都能過上好日子的理想。
“娘、徐伯伯、豆花,你們別送了,千裏相送終有一別,就到這兒吧。”田青站住了。
淑貞撫摸著青青的頭,“青青,到口外,要聽你爹的話。”
“放心吧,奶奶。爺爺、奶奶、娘,你們在家多保重!”青青說著跪下給淑貞、徐木匠、豆花磕了頭。
田青和青青飛身上馬,奔馳而去。淑貞、徐木匠、豆花望著大路上的田青和青青的背影,禁不住淚灑衣襟……
豆花忽然向高高的圪梁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著:“哥!……哥呀!”
豆花跑到圪梁上,望著田青的背影,一曲如泣如訴的《 走西口 》從豆花嘴裏脫口而出……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實實地難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淚花流。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不丟你的手。
有兩句知心的話呀,
哥哥你要記心頭。
走路你要走大路,
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兒多,
拉話解憂愁……
田青和青青在豆花哀婉悲切的歌聲中,飛馬奔跑在漫漫的黃塵古道上,漸漸遠去……
(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