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也摸了摸,抓了抓,“哎,剛才我沒注意,還真是的。牛師傅對梁滿囤還是手下留情了,沒把他的三百張皮子熟成一鍋粥!”
“徐伯伯,你現在就試著做一個打磨機。我們就拿這張皮子做個試驗,要是能成了,梁滿囤的這三百張牛皮就能變廢為寶了。”
瘦猴不樂意了,“哎?田青,你拯救梁滿囤?你可別吃一百個豆還不知道腥,他害你我可是害得夠慘的了!你不能對他有一點惻隱之心!”
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你放心,我又不是菩薩。對梁滿囤我自有分寸。”
豆花說還是看徐伯伯的打磨機能不能做出來吧,沒有打磨機,現在說什麼都是空話。
徐木匠起身就去備料了。
很快地,徐木匠就在田青租住的小院裏拉開了陣勢,田青、豆花和瘦猴打著下手,忙得不亦樂乎。
一整天梁滿囤一張牛皮也沒賣出去,回到家往後一躺,倒在了炕上。
“今天賣出去幾張牛皮?”裘巧巧問。
梁滿囤沒吭聲。裘巧巧知道是白忙活了一天。“但願明天能開張。”
梁滿囤霍地坐起來,“媽的,我不賣了!我……我,我一把火把牛皮全他娘的燒了!”
“那可就一個錢也換不回來了。”
“你以為還能換回錢來?你滿大街看看,有幾個穿皮鞋的?誰穿布鞋買塊牛皮做鞋墊?”
“你不是說還可以賣給掌鞋匠做鞋掌麼?”
“包頭城裏有幾個掌鞋的?有個掌鞋的,一看咱們的皮子壞了,隻出一毛錢要買咱們的兩張皮子。”
“一毛錢也能買好幾斤棒子麵呢!”巧巧如今也知道過日子了。
梁滿囤苦笑著,“你別提棒子麵了!要是張好牛皮,我一張能換十幾袋冰船精白麵,現在——好幾斤棒子麵!”他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都窩囊死了!”他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裘巧巧安慰他,“哎喲,滿囤,你別難過呀!就是牛皮一張也賣不出去,我們不是還有房子、院子、池子、缸麼?破家值萬貫,就是坐著幹吃也能吃上十年八年的,餓不著咱們。”
“可我總覺著對不住你爹,對不起你!”
“你別這麼想,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牛師傅,是他坑了咱們。”
梁滿囤搖頭:“不,還是怪我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把牛師傅弄毛了。還有,我對牛師傅是太過分了,好賴不濟他也是我的師傅啊!”
“你這麼一說,我也覺著對不起你了。我也不該那麼對待你爹你娘。”
梁滿囤又唉了一聲,抹了一把眼淚。
裘巧巧抓住梁滿囤的手:“當家的,我想這就讓人去把你爹你娘接回來。”
“再租個房子給他們住?”
“租什麼房子呀,作坊要是倒閉了,這不哪哪兒都是房子麼?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橫話、髒話、強詞奪理的話都說過,就是不說假話。我這就找人去山西接你爹、你娘。”她說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回頭對梁滿囤笑了,“再說,我們的兒子要生了,誰看著也不如爺爺奶奶。隔輩人最親嘛!”說完就去找了賬房先生,要他馬上出發去山西把梁家夫婦再接回來。滿囤看著媳婦的轉變,心裏多少有了些安慰。
第二天梁滿囤一直把賬房先生送到大門口。“該說的我昨天晚上都說了。我就擔心上回的事,我爹我娘傷透了心了,這回不一定肯來。你呢,多勸勸他們。告訴他們,這回是巧巧先提出來要接他們二老過來的。我看她是真的回心轉意了。真要是她有那麼一天,變了卦了,不是還有我呢麼?你告訴我爹,我不是從前了,這個大院裏,我是當家的!我說了算!不能再讓他們二老受一點兒委屈!”
“你呀,早該這樣了。”
梁滿囤揮揮手,“你走吧,早去早回。”
“唉。你今天又擺攤兒?”賬房先生也替他著急。
“嗯,再死馬當活馬治一天吧,今天要是再不開張,我就真的一把火燒了它!”
“別一把火燒了呀!把它剪碎了當引火媒子,皮子不管咋的,也比劈柴愛著。”
“對。我就拿它當引火的媒子。”
賬房先生的大車經過田青門口時,他跳下車來,走進了院子。他去田家莊要問田青有沒有話捎給娘。
賬房先生看見了打磨機的雛形。“你這是弄個什麼東西?”他問田青。
“打磨機。”田青從兜裏掏出一塊“鹿皮”,“看,這是豆花從恰克圖帶回來的,叫‘鹿皮’。”
“鹿皮?”
“說是這麼說,其實就是牛皮、羊皮。”他把皮子翻轉過來給賬房先生看,“這是牛皮。”
賬房先生一眼看見了繩子上搭著的瘦猴拿回的那張牛皮,“這、這不是梁滿囤熟壞了的牛皮麼?田青,你是不是要拿這種牛皮,做‘鹿皮’呀?”
“我想試試。能試成了,就做。”
賬房先生明白了。“啊。好!不過,你要是想買他的牛皮可要盡快。要不這批牛皮可就不存在了。梁滿囤說,要是今天還賣不出去,他就要把牛皮當引火的媒子燒了。”
瘦猴急了,“喲,他要是燒了,我們的打磨機不就白做了麼?要不,我們先把那些牛皮買回來?”
田青搖頭,“現在就買回來?不成。機器還不知道能不能造成呢;造成了,也難說能不能磨出像樣的鹿皮來。怎麼也得等到做好機器,打磨一張試試再說。”
瘦猴泄氣了,“可等我們把鹿皮也試驗成了,他也把牛皮燒了。我們的機器還有什麼用?那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了?”
大家麵麵相覷。
“得了,你們自己商量吧,我得趕路了。我要去接梁滿囤的爹娘。順便來問問,你要給你娘和你姐姐、孩子捎點兒什麼不?”
豆花一聽忙叫等一會兒,回屋去取東西。
田青問賬房先生,梁滿囤怎麼又想起來把他爹娘接包頭來了?
“你也覺著奇怪是不是?其實梁滿囤也不是不想孝敬父母,是裘巧巧太刁蠻。這回,作坊要倒閉了,裘巧巧也就跟著掉了價了。她隻有靠梁滿囤了,要不,梁滿囤一拍屁股回山西了,她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田青想這裘巧巧也夠慘的了,不過腳上的泡是她自己走的,怨得了誰呢。
豆花提著一個包袱走出來,“先生,這裏邊有我和我哥從恰克圖買回來的一件皮襖,是給俺娘的;一件旗袍是給俺姐的;還有一打鉛筆、兩塊橡皮、三管毛筆、一個硯台、兩塊墨、幾個方格本子,是給青青的。我娘識文斷字,讓她老人家教青青認認字、寫寫字,別總讓他瘋跑瘋玩。”
賬房先生接過東西說了聲:“好。東西和話兒,我一定都給你捎到。那,沒別的事兒,我就走了。”
田青和豆花將賬房先生一直送出了門。
現在就看徐木匠的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把打磨機盡快做出來。”他發了狠。
豆花卻說得想個辦法,不讓梁滿囤把牛皮燒了,田青思索起來……
梁滿囤真的要燒牛皮了。
他站在院心指著腳下的地對夥計說:“就放這兒,放這兒!不要擺那麼齊,我爹說了,人心要實,火心要空,太實了不愛著。再去把庫房打開,把裏邊的牛皮也搬出來,一塊兒燒!”梁滿囤跑向作坊,“哎哎哎,有胳膊有腿的全都給我出來,搬牛皮!我要點天燈了!”
夥計們全從作坊裏出來了。梁滿囤又跑向工匠宿舍踢開門,“別他媽貼炕站著了。出來,都出來,搬牛皮去!”
院子裏的牛皮堆成了一個小山。梁滿囤說:“好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別走!我梁滿囤提前過年放焰火了!”他跑進廚房,從灶坑裏拽出一根燃著的劈柴,對大師傅說:“大師傅,你也出來看看熱鬧,我要放焰火了!”
“梁老板,你真要把牛皮全燒了?”大師傅心疼地問。
“不是牛皮,是癩蛤蟆皮!來來來呀,看看熱鬧嘛!我保險你以前沒見過,以後再也不會見得著了。”
“不不,我不敢看。”大師傅把眼睛捂起來,他是心疼。
梁滿囤這回倒笑了,“燒的是我的錢,咋把你嚇成這樣?”他舉著劈柴走出去。
夥計們都圍著那堆如山的皮子,一聲不吭。
梁滿囤的腳步慢了,他一步步地走近牛皮,撲通跪下了。“裘老板!我的嶽父大人,我的老泰山!你一輩子精明,可是臨了臨了,你看走了眼!你選了我這麼一個不中用的上門女婿!你實指望我能保住你的家業,作坊在我的手裏越辦越興旺,你的女兒巧巧也就終身有靠了。可是,你要是在天有靈,你就一定看見了,我是個窩囊廢!我把你一輩子的血汗,一把火燒了!我梁滿囤對不起你呀!爹!”他三個響頭磕下去,血就從額頭上下來了。他又挪動一下腿,朝著生牛皮庫房說:“牛師傅,你贏了!你這是又當眾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回屁股啊!我服了,徹底服了你了。薑還是老的辣呀,你手指頭一動,就把我打趴下了。我也給您磕個頭!”他又磕了一個響頭。他站起來,把手中燃燒著的劈柴往天上一扔,劈柴落上牛皮堆頂上。火慢慢地著了起來,梁滿囤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