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田青再次幹起了拉駱駝的活兒。
這次駝隊從包頭出發,一直到恰克圖。腳行的掌櫃的一聽就樂了,現在口外的路上土匪又多起來了,雇田青和徐木匠去拉駱駝,連保鏢都有了!
“可我有一樣不明白,田青,你非得靠拉駱駝吃飯?屈才了吧?”王南瓜說。
田青笑了,“拉駱駝有什麼不好?正好我出去在草原上散散心。”
田青當然不是散心。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要和豆花、徐木匠逛街,他們在看皮革,打聽價錢。田青心裏早有了打算。
駝隊進了恰克圖街市。
來到山西會館,管事的快步迎上來。“田青老弟!你我可是好久沒見了!”
“兩年多了!”
“這回你是帶了多少皮革?”
田青笑了,“這回我是一張沒帶。我現在是給人家腳行拉駱駝的。”
“不會吧?”管事的可不信。
“這兩年我經過了太多的事。別提了!豆花,來!”田青對管事的說:“這是拙荊。”
管事的嚇了一跳,還以為這是個小夥子呢!
田青解釋路上兵匪太多,她一個女人不方便,就讓她改了男裝。
“你好,大哥!”豆花上前叫道。
“好好!”管事的摸摸身上,“哎呀,我也沒有準備見麵禮呀!一會兒補,一會兒補!”
“大哥不必破費了。”
“哎,對了,我這兒有個平安符,是在歸化大召寺開過光的。你帶上吧!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保個平安吧!”他從脖子上摘下一個銅製觀音遞過來。
“這怎麼好意思……”豆花推托道。
“大哥給你,你就拿著。”
“謝謝大哥!”豆花行了一禮。管事的也開心地笑著。
“田青!卸貨!”駝隊的頭頭叫他。
“我去幹活兒了,晚上再聊。”田青對管事的說。
“好,晚上我給你們接風!”管事的高興地說。
幹完活兒,田青、豆花和徐木匠又上了街。他們仍在看皮貨市場。
豆花對一張皮子發生了興趣,“哎?這是什麼皮?”
那老板告訴她是鹿皮。
豆花抓住皮子,皮子真軟,像呢子一樣。老板告訴他們,這種皮子現在賣得最好,特別是俄國人喜歡得不得了!這是專門做皮大衣和皮夾克的。老毛子那邊冷,這東西能擋風。又說你們要買可得趕快,就剩這一點了。
田青想了想說:“我想多要些,怎麼也得一千三百張吧。”
老板樂了,“一千三百張?成!我十天後給你交貨成不成?”
田青也笑了,“這是鹿皮,你一個月能打到那麼多鹿?”
“這你就不明白了,說是鹿皮,其實就是牛皮羊皮,製作方法不同而已。”老板並不瞞田青。
田青緊追一句,“你能做嗎?”
老板沒理會,“當然,這就是我們製革廠的產品。”
“我能看看嗎?”
“這……不大方便吧。”老板看了看田青。
一旁的豆花已經明白了丈夫的用意,故意說:“算了,我們換一家訂貨吧!”
徐木匠也催促,“走吧走吧,這老板是瞎吹!”拉著田青就走。
“哎,別走啊!你不就是信不過我能不能按期交貨嗎?你跟我來!”那老板果然上道了。
那老板領著田青三人來到製革廠,他指著一台打磨機說:“看吧?這樣的機器我們有三十台。一個人一天能打磨五張皮子,一天就是一百五十張,十天就是一千五百張嘛!”
田青圍著機器轉,徐木匠跟著他看。田青小聲地對徐木匠說:“徐伯伯,你看仔細了。”
“錯不了。”
他們轉了一圈,老板讓他們交訂金。
“談個價吧。”兩個人伸出袖子摸手指頭。
“一英尺這個整,這個零。”
田青說,“太貴了。這個整這個零。”
“不成不成,那我就保不住本了。”
“你也不能一口價吧?”
老板一咬牙:“那好,這個整,這個零。”
“不成不成。再讓一讓。”
“我這可是看你是個大客戶,為了拉個主顧,就沒有多少利,要不你從恰克圖東頭走到西頭,就沒有這個價的。”老板不樂意了。
豆花趁機對田青說:“那就走走吧,田老板!”
“也好。”田青頭不回地向前走去。
老板氣憤地在他們身後喊:“走吧,我敢保證,你走到頭了還得回到我這兒來!上哪兒你也買不到這麼便宜的貨了!”見田青三人頭也不回,嘟囔道:“真不識貨!”
走出了老板的視線,豆花把手中的一塊皮子碎頭兒遞給田青,“給!”
“你什麼時候撿到的?”田青一愣。
“這你不用管。反正我知道你想要幹什麼?”
“我要幹什麼?”田青故意問。
“你要做鹿皮生意!”
“沒錯,你就是我老婆!”田青一下攬過妻子。徐木匠看著這恩愛的小兩口,心裏喜滋滋的。
當晚在山西會館管事的請田青,田青把豆花給他的那小塊“鹿皮”遞給管事,“我在街上看見了這個。”
“鹿皮?你可真是個做生意的料!你要不發財,關老爺都不答應!”
“我已經兩年沒涉足皮革生意了,銷路的事兒……”
管事的忙說,“這個你放心,我認識幾個俄國商人。明天我介紹你們見上一見。”
“我看這樣辦。如果我的頭一筆生意做下來,有了資本,我就在恰克圖開辦一個貨棧。大哥你就給我當貨棧的老板!”田青說得很有信心。一個計劃已經在他腦子裏形成了。“大哥,兄弟說句不大得體的話,您的管事不能這麼管。會館的大事你一定要管,小事、瑣碎事——比如一般山西來往客商,您不一定個個都親自接待,你要在年輕人裏挑上幾個精明的助手,把這些事讓他們管。他們還高興得到了重用,你自己還落得個清閑。”
管事的一豎大拇指道:“高人!”一桌人都笑了,大家喝著聊著一直到很晚才散。
裘記皮鋪的生意越來越差,梁滿囤一直沒斷了打牛師傅那個配方主意的念頭,牛師傅已經看出來了,所以一直堅持著自己去下藥配料。
“師傅!你看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自己動手幹什麼?你把配方交給我,我去不就完了嘛!”梁滿囤每次都做出挺關心的樣子。
“老板,你不用操心了。你對我這麼好,我隻要還有一口氣,也得玩命地給您幹活兒。”牛師傅每次也都這樣回答。
這天,看著牛師傅邁著蹣跚的步子去下料,梁滿囤眯起了眼睛,把牙咬得腮幫子上都起了棱子。他跟到皮匠鋪配料間外,弓著身子扒著門縫往裏邊看。夥計老趙經過,看見了梁滿囤,奇怪地湊了過去,梁滿囤發覺有人,直起身子,頭與老趙的下巴相撞。老趙捂著下巴叫了一聲。
牛師傅聽見了門外的聲音,冷冷一笑。
老趙當然知道梁滿囤對牛師傅的下料配方感興趣,就給滿囤出了個主意。
“以前配料都是牛師傅自己去采購的,所以,他買了些什麼,別人根本不知道。現在他病了。隻要您把配料室的配料全清理幹淨了。牛師傅要用,必須得開單子。您不就可以知道他淨買什麼藥料了嗎?”
“嗯?有道理。可是……”梁滿囤摸摸頭。
“我知道您得說可是,可是您還不知道他各種藥料下多少是不是?這好辦,您進料的時候各種藥都有數吧?”
梁滿囤恍然大悟,“等他配完了料,我再把剩下的各種藥料重新稱一遍!”
“對,這樣,一張配料單子就可以到手了!”
梁滿囤的眼睛亮了起來,“好,老趙!隻要配方到手了,你就是皮匠鋪的掌桌師傅!”
“多謝梁老板!”
兩人當下偷偷清理了配藥房。
牛師傅第二天就發現了,他問老趙有什麼人來過這兒?
“不知道。不會吧,誰來這兒幹什麼?怎麼了?”
牛師傅若有所思,“你去,告訴老板,藥沒有了。”
老趙馬上去見了梁滿囤,“梁老板,牛師傅說藥沒有了。”他狡黠地笑笑。
梁滿囤拿出一些銀元,並把其中三塊放在桌子上,對老趙說:“這個是對你的獎勵。”梁滿囤又把其餘的銀元交給老趙,“你讓牛師傅把要買的藥開個單子,你照單買藥。買完了藥之後,把那單子抄一份給我。”
對於梁滿囤和老趙兩人演的戲,牛師傅心裏明鏡似的。他的咳嗽一直不好,經常吐血,想到自己來日不多,而滿囤又和老趙一起騙自己的方子,心裏很不好受。老趙把藥買回來了,牛師傅開始支撐著配藥。配好了藥後,他把兩個口袋裏的藥粉舀出一些來,加上水後倒在了下水道裏。
牛師傅把事都辦完了,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梁滿囤看到這次熟的皮子和以前一樣的好,心裏就有了底。他想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牛師傅手裏的配方套出來了,那牛師傅也就沒什麼用了。
“牛師傅已經是有今天沒明天了。從今天起你就是掌桌的了!”他對老趙說,“你這就搬到牛師傅的房子裏去吧。”
“那牛師傅呢?”
“把他抬到生皮子庫房裏去等死吧。”梁滿囤冷冷地說。
牛師傅已經沒有力氣了,他躺在炕上艱難地喘著氣。老趙進屋借要打掃打掃屋子為由,讓幾個夥計把牛師傅抬到了生皮庫房。
臭烘烘的生皮庫房哪裏是人呆的地方,夥計們雖然看不下眼,也不好說什麼,隻能在心裏罵老板心黑。
但梁滿囤失算了。
此刻他跟著老趙匆匆地走進了作坊,看見地上從池子撈出來的牛皮,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都、都這樣嗎?”
“是,我都一張張地查看過了。所有的皮子全軟塌塌的,麵上還全是爛斑。”老趙說。
梁滿囤掄圓了手臂打了老趙一個耳光。老趙被打得直哎喲,“老板,您怎麼打人哪?”
“我打你?我恨不得一口吃了你!你……你說你,當了一個月掌桌的,就把幾百張牛皮熟成了癩蛤蟆皮,我賣給誰去?”梁滿囤心疼死了。
“這怎麼能怪我?你問問大夥,我是不是按以往牛師傅在的時候的方法幹的?”他對那些夥計說,“你們說說,時間、做法,哪一點有毛病?”
夥計都不言語。有個夥計不陰不陽地說:“我們哪懂,你是掌桌師傅,讓我們怎麼幹,我們就怎麼幹唄!”
“哎,你這是什麼話?”梁滿囤聽著也不知該說誰好了。
“這……這……這……我看是牛師傅的配方有問題!”老趙忽然想到了。
“配方?我們不就是按這張紙上的配方下的藥料嗎?”
“誰知道他這張紙上有沒有貓膩呀?”
梁滿囤立即回身出了作坊,老趙也跟了出去。兩人去了牛師傅住的生皮庫房。
牛師傅躺在一個門板上,梁滿囤上前叫了一聲:“牛師傅!”
牛師傅沒有動靜。
老趙近前叫:“牛師傅,牛師傅,牛師傅!”
牛師傅睜開眼睛,“是掌桌的呀?”
“是梁老板找您。”
牛師傅慢慢地把頭轉向梁滿囤,“梁老板,我住這兒挺好的,你不用再讓我搬回去了。”
“你寫的那個配方對不對?”梁滿囤迫不及待地問。
“皮子的麵上是不是出了爛疤?”
“對。”老趙重重地點了下頭。
“那就對了。你按那張紙上的配方下藥,結果就是這樣。”
“牛師傅,這麼說你是故意的?”滿囤一把抓住牛師傅道。
牛師傅根本不管梁滿囤生不生氣了。“開始啊,我就想,這手藝嘛,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活著的時候,怕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所以一直保守著秘密。準備在我死的時候,再告訴你。那張配方我寫的藥料都對,可數量不對。”
“你?你為什麼這麼幹?”滿囤怒吼道。
“我知道我活不了幾天了。我就是想看看,我把配方交給你以後,你怎麼對我,對我這個曾經手把手教過你的師傅。你是怎麼做的?你把我一個為裘家賺了一輩子錢、賣了一輩子命的掌桌師傅,抬到了臭烘烘的生皮庫房!藥也沒了,小灶也不開了。讓我跟大夥一樣啃紅薯喝爛牛肉湯!”
梁滿囤欲語無言地在地上轉了一圈。
“所以呀,我就把本來準備好的另一份配方——真配方,沒交給你。”他從兜裏掏出了另一份配方,無力地舉起來:“這個就是。不過,對你已經沒有用了。這一批牛皮全壞了,裘記,完事了!”牛師傅的手一鬆,配方落地,他的胳膊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