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貞聽了眼前一黑,險些暈倒,田青一把扶住了她。淑貞坐在炕沿上,眼睛呆呆地望著麵前的土牆,自言自語著:“梁滿囤把丹丹休了,休了……”淑貞忽然趴在田青的肩膀上放聲大哭起來,“丹丹,我苦命的閨女啊!你白天等晚上盼,等來個見利忘義的負心郎啊!梁滿囤,你貪圖富貴休了我的丹丹,天理難容啊!”
豆花紅著眼圈從外間走了進來,掏出手絹給婆婆擦眼淚,自己的眼淚也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她抱住淑貞,“娘。”
田青站起來,一拳向土牆狠狠地砸去……
賬房先生在梁家是一杯杯地喝著酒,看著忙碌孝順的丹丹,他實在是不忍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
“先生,您這是怎麼了?酒慢慢喝,別喝醉了。”善解人意的丹丹看出了苗頭。
“唉!我要是不借著點酒勁,我實在是張不開嘴啊!”賬房先生看了一眼丹丹,“這次去包頭,丹丹就不要去了。”
田丹丹一怔,梁父和梁母也是一怔。
“梁滿囤把丹丹給休了。”
丹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說什……什麼?”
梁父和梁母一聽也傻了,“先生,你再說一遍,我們沒聽清楚。”
賬房先生掏出休書,“你兒子梁滿囤把你兒媳婦田丹丹給休了。梁滿囤休田丹丹的理由隻有一條,說丹丹沒有給梁家生兒育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梁父一把搶過休書,“放他娘的羅圈屁!他一走就是兩年,讓丹丹一個人怎麼生兒育女?他說休就休?我還沒死呢!丹丹,不用聽他放屁,有爹和娘給你做主呢。明天跟我們一起去包頭!”
賬房先生搖搖頭,“恐怕不行。我跟你們明說了吧。梁滿囤在包頭已經娶了一房妻子。”
“他又娶了一房妻子?就是再娶三房五房的,丹丹也是結發妻子,是老大!俗話說得好,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小子剛當了老板就回家休老婆,這不是白眼狼陳世美麼!”梁父怒極道。
賬房先生歎了口氣,“梁滿囤娶的是我們老板的獨生女兒,當的是上門女婿。所以他才能當上老板。我的話你們聽明白了吧?”
梁父和梁母相互看看都愣了……梁父冷笑一聲:“原來如此啊!給人家吃軟飯當孝子賢孫去了!”
田丹丹捂著臉往外就跑,梁父梁母和賬房先生追了出來。這時田青和豆花扶著淑貞也正往梁家來,遠遠地看見梁父梁母和賬房先生在追田丹丹。淑貞身子一晃,“快去追你姐姐!她往河邊跑了。”
田青飛快地朝田丹丹跑去的方向追去……
梁父和賬房先生在後麵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越跑越慢。梁母已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麵,她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天搶地地號開了,“丹丹啊!啊……”
田丹丹跑到河邊,一邊流淚一邊慢慢地向河裏走去。
“姐!你快回來!”
田丹丹沒理田青,擦了把眼淚,捋了捋淩亂的頭發,加快腳步向河心走去。田青甩下上衣,一個猛子紮到了河裏,向田丹丹遊去,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姐姐救上岸。
田丹丹被弟弟背回了家。她雙目失神地躺在炕上,無聲地流著眼淚。兩家人都圍在跟前,賬房先生坐在凳子上抱著頭。
淑貞哭著說:“丹丹,你跟娘說句話,要不你就哭幾聲。啊?”
“作孽喲!作孽喲!”梁父拍著腦袋。
“姐!你最孝順,最知道心疼娘,你說句話,別讓娘著急。把你一肚子的委屈,倒出來吧!姐!”田丹丹眼睛還是望著房梁,癡癡地說:“弟,你就不該把我從河裏撈上來,我死了多好。”田丹丹一邊流淚一邊夢囈般地說,“我九歲那年就去梁家當童養媳了,滿囤還不到一周歲。說是媳婦,其實我除了沒喂過他奶,當娘的該幹的,我都幹了。我給他擦屎把尿,喂米湯,連下地我都背著他。鏟地的時候,我怕他丟了,就用小繩子綁在他腰上,另一頭拴在樹上。割地的時候,我給他在地頭燒玉米、烤山藥蛋。他吃得特別狼虎,小手和嘴巴子吃得黢黑黢黑的可好玩了。”
“丹丹!”梁母捂著嘴下了炕,哭著跑了出去……
“我在梁家,是又當兒子又當媳婦又當媽呀!屋裏的活,地裏的活,我都幹了。一晃就是二十一年哪!尤其是他走西口的這二年,我想著他,念著他,替他對老人盡孝。白天把他應該幹的活全幹了,晚上守著那個空房子,睡不著覺,就一雙一雙地給他做鞋。夢想著有一天他在口外出息了,把我接過去,和和美美團團圓圓地過小日子。我也想到了他一個人在外邊耐不住寂寞,找個女人什麼的。我也知道我比他大八歲,男人喜新厭舊,再娶個小的,也行。我能忍,我能容,哪怕是他寵著小的,冷落了我,我也不在乎。大不了我給他們當老媽子,伺候他們,隻要滿囤高興了,我也就知足了。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會一紙休書把我給休了!女人,讓丈夫休了,知道的是他負了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他走西口以後,不守婦道,犯了七出之條。我還怎麼見人哪!弟,娘,我再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啊?你們就可憐可憐我,讓我死了吧!弟,娘!——啊——”田丹丹這才發出了悠長的哀哭……淑貞和田青一把抱住了丹丹的頭,娘仨抱頭痛哭。“姐,等我回了包頭,我……我非打斷梁滿囤一條腿!非給你出這口氣不可!”
丹丹抬起淚眼看著田青,一把抓住了田青的手:“弟!不能啊。姐求你了,你要是把他打壞了,俺爹俺娘怎麼辦啊?滿囤是我一手抱大的,他對我無情,我不能對他無義啊!答應姐,不能去找滿囤。你說呀,你答應姐,你說話呀!”
“姐!”
“答應姐,你不能報複滿囤,你永遠不能跟滿囤結仇,說呀!”
田青又無奈地點了點頭:“姐,我答應你。”
丹丹鬆開了田青的手,失神地望著房頂,嘴裏喃喃著:“滿囤,滿囤啊,你怎麼就變了心了呢?……”“古人說得好啊,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暗流。這人心最難琢磨了,說變就變了。”淑貞歎了口氣。
“娘,我總覺得這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沒準滿囤就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總覺得,滿囤沒有這麼心狠。”田丹丹哭著。
淑貞一把抱住了丹丹的頭,“我可憐的傻閨女啊……”
“滿囤!你作大孽了!”梁父禁不住老淚縱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梁家一晚上都沒睡,覺得兒子這樣,他們無臉再見田家的人了。沒想天一亮,淑貞和田青就攙扶著丹丹走進了梁家,豆花挎著個包袱跟在後麵。
梁母擦了把眼淚,趕緊從炕上下來,“丹丹,你好點了?”
丹丹虛弱地點點頭,“娘,您和爹就要去包頭了,我娘和豆花做了些幹糧,給你們拿著路上吃。”
梁母剛擦幹了的眼淚又湧了出來。老梁用力把煙袋鍋子在炕沿上敲了敲:“丹丹,你跟我們一起到包頭找那個畜生去!他要是不把休書收回去,我就到官府告他個忤逆!”
“爹,您沒聽賬房先生說,滿囤已經是裘家的上門女婿了。他要是不休了我,裘家能饒他嗎?他在包頭還活得下去嗎?”
“怎麼?離開了姓裘的他就活不了啦?以前他沒當養老女婿的時候不是也往家寄錢嗎?”
田青搖搖頭,“不,那不是他掙的。除了有一回是他借的之外,都是我替他孝敬您的。”
在場的家裏人都吃了一驚。
“是真的。梁滿囤借錢那回,是我把我哥給我的耳環給了他,他拿去當了才往家裏捎了錢。他在包頭是學徒,兩年裏一分錢不掙。”
梁父問賬房先生:“是真的嗎,先生?”
“真的。學徒期間是白吃飯白幹活,這是老輩子留下的規矩。”
梁父一拍大腿,“唉!這……這他梁滿囤就更對不起你們田家了!他傷天害理啊!我們梁家世代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怎麼會出這麼個缺大德的東西!他要是不收回休書,我非砸斷他的腿!”
丹丹說:“爹,您砸斷了滿囤的腿,誰養您和娘的老啊?他要是再讓裘家給休了,你們在包頭可怎麼活啊?”
“誰說我們要去包頭了?這兩年,要不是丹丹家裏家外地忙活,照顧我和滿囤他娘,我們兩把老骨頭早就爛成骨頭渣子了。就說滿囤和田青剛走西口那年吧,光祁縣就餓死了多少人?我們老兩口和親家母都沒餓死,那還不都是丹丹的功勞。她把吃的都讓給我們,自己偷著吃觀音土,白天還要下地幹活兒,幾次都暈倒在了地裏頭。”
丹丹的眼裏又湧滿了淚水,“爹,您別說了。”
“這樣的好兒媳婦,打著一萬盞燈籠可著祁縣找,能找到幾個?拍拍良心,我們梁家能休這樣的好兒媳婦嗎?我們老兩口豁出來留在祁縣吃糠咽菜,也不去包頭吃肉!我們要跟著丹丹一起過!梁滿囤休了丹丹,我們老兩口不休!我們就拿丹丹當親閨女!反正丹丹九歲就到我們梁家了,也就是我們的親閨女!”梁父越說越氣。
丹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梁母伸手來拉丹丹:“丹丹,好孩子,快起來!”
丹丹一個頭磕下去,“爹!娘!有您二老這一番話,丹丹就沒白在梁家呆這整整二十年,我今天就是讓大水衝跑了也值了。您二老對丹丹的情義我都記下了。我雖然讓滿囤給休了,可您二老永遠是我的親爹親娘!”
“娘的好丹丹!苦命的丹丹啊!你爹說得對,我們不去包頭,就咱們仨過。”
丹丹抬起淚眼看著梁母,“娘,祁縣十年九旱,您跟爹年紀越來越大了,該享幾天福了,我不能看著爹娘活活餓死。娘,您快去把東西收拾收拾,明天就跟著先生一起去包頭吧。別忘了,把我做的那些雙鞋,也給滿囤帶上。別說是我做的,就說是娘給他做的。要不,裘家的人該多心了。他當人家的上門女婿,得看人家的臉色過日子,也難哪!”
“丹丹,就是餓死,我和你娘也不去包頭。梁滿囤缺大德了,可他的爹娘不能跟著他一起變成白眼狼啊!我怕人家戳脊梁骨啊!”梁父痛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