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木匠起身把一個錢袋子放在炕沿上,“妹子,田青的束脩由我來交。這是我這些年積攢的一點銀子,夠他讀兩年的了。”
淑貞急了,“徐大哥,這……這……這怎麼使得!我怎麼能再花你的血汗錢呢!”她拿起錢袋子往徐木匠懷裏塞著。
徐木匠將錢袋子抓過,又抓過淑貞的手,“妹子!聽我的,叫你拿著你就拿著!田青放羊能放出個什麼出息來?‘書中自有黃金屋’,你要想後半輩子有指望,就得讓田青去念書。”
“徐大哥,這麼多年了,你孤身一人在外闖蕩,用這些銀子娶房妻子吧。以後老了,也好有個人疼……”她說得言不由衷,眼淚又要往下掉。
徐木匠看著這個無助的女人,知道她已經把自己當成親人,可他想到自己的身份,傷感地搖搖頭,他的目光有些迷離了……這更堅定了他供田青上學的決心,他要像父親那樣對待田青,讓他成才。
淑貞沒有拗過徐木匠,第二天田青就被送進了縣城的私塾,老師正是已經有些老態的黃先生。學生們年齡大小不等,從衣著上看,富家子弟居多,也間或有幾個窮人家的孩子。“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學生們讀得哈欠連天,隻有田青認真地背著:“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
黃先生看著田青認真背書的樣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田青啊,你跟你的父親田耀祖同是我的學生,我跟你們田家有著不解之緣啊,嗐!隻可惜……”
田青站在那兒,聽到這兒忙說:“先生,我父親從口外發財了,我能來念私塾,就是我父親從口外捎回來的銀子。”
“是嗎?浪子回頭金不換啊。”黃先生用手愛撫地摸了摸田青的頭,“孩子,你比別的學生開蒙得晚,要用功啊。”
“是。謹聽先生教誨。”
田青不再放羊,可秀秀仍然惦記著他,每天都在田青放學的路上等他,有時還要偷偷拿著家裏的吃的送給他,田青總是推讓著。他說:“我不給你家放羊了,就不能再吃你的東西了。我娘說了,無功不受祿。”
“那你連我也不認識了?”秀秀也想到私塾裏讀書,隻可惜私塾裏沒有女學生,田青答應以後把自己學的教給她,秀秀那個高興就別提了。
田青回到家裏也是苦讀不止,“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淑貞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聽著田青在念書,心裏充滿了希望。徐木匠成了田青的好朋友,有空就教他習武,田青學得認真刻苦,淑貞看在眼裏心中很是安慰,她多麼希望這就是一對真正的父子啊。
徐木匠是個本分人。他回來不久就又在村西頭買了兩間土坯房,他想和淑貞這樣孤男寡女地住在一個院裏,好說不好聽。再說,田青也大了,田青上學的銀子他都讓淑貞說是他爹從口外發了財,托人給捎回來的。淑貞好歹名義上是田家的大少奶奶,不能壞了名聲。徐木匠搬走時還把院子給重新修了修。
淑貞感動得隻是流淚。“自打我們娘仨落難後,那些親戚故交都唯恐避之不及,真是人情似飛絮,悠然逐風去啊。我們娘仨嚐盡了人間百味。想不到,這人世間還有你徐大哥這樣的好人。”
徐木匠囁嚅道:“妹子,我沒你想的那麼好。我呢,光棍兒一條,沒人惦記我;我也沒有人可惦記。就是有一樣,我有點擔心。話說物之有成必有壞,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再貪生怕死,該死時也得死,生死之事,古往今來,王侯將相放過誰啊?我就擔心我死的那一天……”
淑貞心裏一沉,看著徐木匠。
徐木匠自嘲地一笑,“我光棍一條,無兒無女的。我總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屍首裝進棺材裏吧?就算是我自己先把墳坑挖好了,棺材放進去,我自己先躺進去再咽氣,可總得有人替我往棺材上釘釘子,再往上填土起個墳堆吧?”
淑貞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流了下來,“徐大哥!”
“你看看你,我不過是胡說八道了幾句,你倒當真了。人死如燈滅。我又沒有後人在墳前燒紙,什麼埋不埋的,喂了狼也好,狼吃飽了就不去禍害別人了。”
淑貞哽咽著,“徐大哥,你別說了。”
“等有那麼一天,我把自己裝進棺材裏的時候,你要是還念著我徐木匠有這點好處,就讓你兒子往我的棺材上填點土!別讓我的屍首被狗扯了、狼掏了!”徐木匠傷感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他多麼希望她就是自己的女人啊,隻是他不能……
“徐大哥,等田青長大了,我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他。他的親爹早死了,你才是他的再生父親。”淑貞抬起淚眼,直視著徐木匠。徐木匠感到了她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化了,充滿了溫暖。
冬去春來,夏花冬雪,寒來暑往,四季交替,田青已經成長為一個能文能武、英氣逼人的俊朗的大小夥子了。
時間已經到了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元年。
在山西,一等秀才入商道,二等秀才考功名。田青的誌向就是要像田家的祖上那樣,讀聖賢書,入商人道。他把自己的想法對秀秀說了,“秀秀,等我學好了本事,賺夠了娶你的彩禮錢,我就娶你!”出落成漂亮大姑娘的秀秀害羞地把頭貼在了田青的胸口上,她何嚐不想呢……
淑貞對徐木匠的感情也越來越深,這些年全靠了他的幫助,田青才能把書讀下來。他就像自己的丈夫、兒子的父親一樣關懷愛護著他們一家,淑貞的心早就屬於這個無私大度的男人了。隻可惜,兩個人隻能在心裏想著對方,不敢越雷池一步,俗話說人言可畏啊!這種感情折磨著徐木匠,到了實在不能忍的地步,徐木匠想到了離開,隻有離開才能解脫。徐木匠一直要去太原找活幹,因為那邊的工錢多些。這是他想出的最好的借口了。這天,他來向淑貞告辭,淑貞一聽,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一下子從後邊抱住了徐木匠。“徐大哥!你是個天底下難尋的好人哪!”
徐木匠的心咚咚跳著,他掰開淑貞的手,“妹子!妹子!別這樣,讓人家看見了這算怎麼回事!”淑貞抱著徐木匠不放。“我不管!十七年前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救下了我,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這麼多年,你對我們娘仨恩重如山啊!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淑貞不管不顧了,女人愛起來就是不管不顧的,更何況眼前的這個男人早已經在她心裏紮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