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群體就是紅色的一群：
淺紅的、紫紅或更紅的、灰紅的
57嚴峻的歡愛
此地崇山峻嶺
除了渭河算一條像模像樣的河流之外
幾無可稱呼之河流
比不得我的老家江漢平原
出門見河，遍地都是追隨長江的水
而立年後，增加了離鄉背井的遭遇
與寫作的毛病，才明白
那些河流，因為艱辛的孤獨
才要不顧一切彙聚於大海
我們的內心或許都有一條河流
構成我們最信仰、最疼痛、最嚴峻的歡愛
58感謝命運所賜
感謝這完整的生活
以日出開頭
以落月收尾
感謝遍地荊棘
人間的酸石榴、甜葡萄
感謝紙上的意外
感謝四麵八方的味覺
感謝道路、迷路
相逢、扶持
感謝左邊一片草原
右邊一片草原
感謝戲劇、衝突
城堡、鎖
感謝悲觀、歲月
種植、折疊
感謝草木知春
感謝黃金遺落在秋野
感謝三十年的飛鳥
給我帶來堅固的翅膀
感謝流水
控製了烈火燃盡的速度
59綿長
用岩石抓住時間
用風抓住海
用你的命運抓住我的命運
經曆百年孤獨之後
要在寒冷的夜裏回來
尋找剩餘的半個故土
零下十四度的雪
下得多麼盛大
像一場濃烈的歡迎儀式
盡管沒有一隻鳥
耽擱在樹梢
沒有一隻鳥
肯來參與我們的秘密
我把生鏽的燭火點燃
整個王國亮堂起來——
穀子，鐮刀，火種
神的鞭子
我們抽象的幸福
60慢慢愛
慢慢愛落日，愛夕光
慢慢愛它們結束的壯美過程
愛塵土，永恒地飛揚
愛夢，做了一遍
還想再做一遍
慢慢愛人世，無限的磨折
像野草
今年死了，明年又用靈魂
活過來
在這樣緩慢的日子裏
我們學會了隱忍，克製，說安慰的話
仿佛要爆發
但又終歸平靜
我們的肉體，是時間的河流
都在奔向大海
61我要到七十年代的村莊裏去尋找一個媽媽
媽媽，你在七十年代的村莊裏等著我啊
我將要穿過彎彎曲曲的路來尋找您
我把廣闊的母親們都認真打量了
啊，我唯獨就看中了您——
生了五個孩子夭折了一個，脾氣稍暴躁
瘦小筋骨，把名譽置於生命之上
失去了一次寶貴的愛情，沒有了愛情也還能將生活進行到底
偶爾心懷沉鬱，偶爾借別人的處境大哭自己的人生……
啊，媽媽，我就看中了您
我要做您的第六個孩子
趕在祖國的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前出生
雪，灰色的雪，七十年代，沒有白雪公主
我在一場灰色的雪後
在豌豆花油菜花就要盛開的日子
我帶著小小的黑色的眼睛
可愛的發紅的皮膚
來了
我走了十個月的路程
媽媽，我累了，我一見到您
我就撒嬌地哭了
我一哭
您趕緊就把我壯麗的一生攬到了您的懷裏
所以，媽媽，我愛您
62憂傷的圓
姐姐，我用最憂傷的弧線
畫了一個圓
我把它貼到地圖上
挨著故鄉的心髒
我還畫了一群故鄉的魚
用方言朗讀著水
畫了被時間牽引的花朵
爬到異鄉的枝頭上
把夢幻壓得很低
其實，我多想畫
一棵長翅膀的果樹
帶領一群鳥兒飛回家鄉
多想畫
今日的鼠標
遇見了過去甜蜜的墨水
姐姐，在地圖上觀察
東莞和長安隔得多麼近
螞蟻都能馱著我們去相會
我們還有許多遙遠的家
還有許多未來的淚水……
63今日歌
今日青山隱隱河流唱歌大風去向高原
今日花朵擺脫了生育的形狀蟬從唐朝的繭子裏爬出來
今日我決定帶上三倍的靈魂去散步
請提供教堂野花灑滿太陽光粒兒的原野
請提供一隻有理想的毛驢請提供一百個勞動者
苦澀的地址一百個新鮮的信封
今日我去問候大地上的那些人還有那些事
麥子緊密果實誇張我去感謝天空降低了它的乳房
今日我去告訴一個人你即使有萬裏河山
你也不是英雄如果你沒有內心惆悵的美斑駁的憂傷
今日對於時間對於空間我是有用的
時間在我身上流淌我像一個最好的詞語嵌在生活裏
64大地上點錯的燈盞
我還是不能得心應手
把你背麵的燈盞點燃
這一盞一盞點起的
都是我點錯了的
我要
用一輩子去吹熄它們
我要種更多更結實的土豆
還要維護鷹的孤獨
我需要和它們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相存
相互鬥爭，相互鼓勵
一點點的小草
一點點的春天
一點點的安慰
多得不得了的奢侈
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幹著大事情
為了練習點燈
小草，春天，安慰
都是可以舍棄的
我隻希望我種的土豆長生不老
鷹的目光一天比一天銳利
這就是我活著的外部意義
哪怕直到白發蒼蒼
生活才承認了我顫動的手
而終於——
所有錯誤的滅去
一盞正確的亮起來
65空曠
果實熟了果實柔軟了果實愛了果實落了
它不與生活談判——
不與生活談判！
它那麼激烈地用盡了自己的光華，愛，和風采
從四季的大雜院裏搬出去——
從此永遠空曠
這個秋天的空曠必將被記在曆史上！
很久很久以後
一個人翻書
她遇見了自己八百年前的辛酸……
八百年了……
66我知道我的漢語
我知道我的漢語和我一起生病了
一隻白天鵝，在黑夜的幕布上
蜷縮下來。我的漢語筋疲力盡
但仍渴望站起來，跳舞
親愛的白天鵝，春天的咳嗽一定
會過去。春天的肺炎
算不了什麼
如果我嘩啦一下抽出一柄利劍
疾病就會退到潼關以外
從此我們山河險要，華服高枕
吃五穀雜糧永不生病
67再見
再見，我越來越小
小到你快要
看不到我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
努力保衛我
生怕我一點一滴地
蛛絲馬跡地漏下去
那龐大的一切
每天都擠壓我
我不得不
像個叛徒一樣
厚顏無恥地漏下去
身體裏的琴瑟漏下去
身體裏的雲彩漏下去
身體裏的蝴蝶漏下去
億噸的夢想從身體裏汩汩漏去
再見。每次我滿含淒絕
與你作別
你都滿不在乎
68又借了一百年的淚水來愛你
那個——在黃昏的煙靄中跳皮筋
穿著花格子棉布裙輕輕跳起的女孩
多像一隻乳鴿
她——就是從我身上逃出去的一段時光
塵世遼闊，窮盡我的百年也愛不完
所以我再借一隻乳鴿來愛天空
再借一百年的淚水來愛你
你要耐心地等待
這個跳皮筋的女孩
明天就長大
明天——
她打扮一棵白菜
像打扮一個疲倦的女兒
她撒下秕穀
給胃裏空空的麻雀
她懷著母性的恩慈
將舊棉花培養成一種新的花
她從冬天的深帷中走出來
春風把百草就快要搖瘋了……
69陷入僵局
讓這個人奔走
把他的速度取走
讓他不停地走、走
而始終在原地
讓這個人奔走
不停地走、走
而始終找不到對手
遠處的山水，在遠處絕好
遠處的人民，要走多遠就走多遠
這個人，體內布滿大火
而每天做著日常功課
吃飯，談戀愛，寫悔過書
就像一棵樹
使勁走了這麼多年，年輪一圈一圈
還沒長出翅膀
70這一年波光粼粼
河流從春天開始抒情
勢不可當
浪花濺在秘密上
春氣已暖，天大善
去植物園裏慷慨種下
牛頓頭上的那個蘋果
不論有多少人間懷疑
骨子裏都要充滿愛情
我英雄的前半生
為覓求一輕狂知己而錯誤奔走
後半生
僅渴望躺在大地上
心安理得做一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