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天盲叟的缺席,武維之忍不住重新向對麵陣中檢查起來。
天山白眉叟身後那位青衣文士和俊美少年,他早認出是“巫出神女”的“天山藍鳳”姑侄。但是另有兩個人,他卻始終沒有看到。一位是自己的母親梅娘,一位便是自己的表妹玉女司徒雪!自己母親舍身空門,由於長伴青燈木魚,不再過問紅塵一切,尚有可說。表妹卻跑到哪裏去了呢?
忽聽天老沉聲說道:“遺憾的是,天盲老兒誰也管不了。”微微一頓,沉聲接下去說道:“假如貴幫有意再耗下去,司徒奇也不反對。賢母女明白,四名人質令我們這邊不得不忍心等待。賢母女什麼時候不耐煩,請通知一聲也就是了。”
說完話的天老,眼皮微垂,重新合目人定。風雲幫主秋波閃動,忽然微微偏臉,向身旁那位不住以衣袖拭眼的巧匠低聲問道:“章總監,依您該如何?”
巧匠想了想,湊近一步低聲說道:“主意有,一個原則卻必須確定:就是貴幫主在克敵製勝,以達到一統武林的大前提下,是否不惜犧牲?”
“可以說明點嗎?”
“這很簡單。目前擺著的,是個大場麵,貴幫動員全幫人力;而對方也似乎集中了各派精華。是這樣的嗎?”
風雲幫主舉目略掃,點點頭道:“是的,他們沒留下什麼了。”
巧匠頭一點,低聲接下去道:“好,底下便是代價問題,像下象棋一樣,要贏,便得從‘兵’、‘卒’互兌著手,幫主明白不?”
風雲幫主道:“隻要能贏,現在站著的,誰都可以犧牲。”忽覺失言,輕輕一咳,又接道:“本座所謂‘能贏’,是指全麵而徹底的,一勞永逸的‘贏’。話雖如此,本幫骨幹人物當然也不能折損太多。”
巧匠手指低低地兩邊一比,道:“老漢隻是說‘兵卒’。”
風雲幫主輕輕一哦,高興地道:“那自然再好沒有,不過兵卒以外的重要人物,好像司馬兄妹、尚、崔、曹諸香主,又如何保全?”巧匠再近一步,低低地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話;風雲幫主直聽得秋波流轉,連連應好點頭。巧匠獻計畢,退回原位。
風雲幫主轉向黑衣鬼愁穀主,低聲問道:“太上護法以為此策可行否?”
鬼愁穀主眼皮似睜似聞地點點頭,冷冷說道:“很好,本座不反對。”再望向老魔女,老魔女也是點頭讚成。
於是風雲幫主轉正臉,聲浪一提,向三老笑盈盈地朗聲說道:“敢向司徒大俠報告:本座有點不耐煩了!”
三老身軀同時一動,同時霍地抬起頭來,三隻精電般的目光迅速交換一瞥,仍由天老司徒奇答話道:“很好,請示知開始之方式。”
草原上,數百對眼睛中,一致閃出亮光。空前嚴肅!空前緊張!
清風吹拂著塔形椅背上那麵高懸的風雲幫旗,獵獵作響。風雲幫主目掃全場,前後左右環顧了一眼之後,笑意驟斂,轉正臉,冷冷說道:“司徒大俠剛才說得很好,今日之會,沒有條件可提,沒有妥協可以講。換句話說,此會結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微微一頓,注目沉聲下去說道:“現在,雙方同時調整陣式,各以功力較弱者一字相對。先是一對一,連勝可以連戰。任何一方剩至十名以內,開始混戰,至一方死光為止!”
死亡的恐怖,換來一聲驚啊。不過,每個人都明白,這是無可逃避的現實。武人唯一的保障,便是武功。這便是身人武林,何以人人舍命向上,永遠追求更高成就的原因。
弱的先開始,的確很公平,武林中,原就是強存弱亡啊!
每一對眼球,開始充血;每一顆心髒,開始騰跳。
掙紮抗拒,是人們麵臨死亡的本能,有用無用,是另一回事。
三老相顧愕然,風雲幫主反手拔出那麵風雲幫旗霍地一揮,麵向“小靈狐”曹瑤姬肅容喝道:“曹香主,整理隊形!”小靈狐接過幫旗,不一會,旗影翻飛,人影縱橫,一字陣排定。
四十八銀衣弟子排在最前麵,接著是:十三金鷹副手、十三紫燕、各壇護法……龍壇十三金鷹人數已不足十三;剩下的“要命郎中”、“雙鬼王”等四五人,其功力均在一般總分壇香主之上,所以排在較後麵。再接著,便是“小靈狐”曹瑤姬、“鳳劍”司馬湘雲、“虎劍”司馬奇、“龍劍”司馬正。鬼愁穀主搶在老魔女之前,因此老魔女玉門之狐成了最後一個。風雲幫主為首領人物,不需人隊。她從小靈狐手中接回幫旗,領著巧匠,走去隊前,等待敵方列陣。
三老方麵,經過一陣緊急會商,原來陣形,依然故我。風雲幫主看了,雖然有點奇怪,一時卻也沒說什麼。這時,天老司徒奇緩緩移正目光。向風雲幫主淡淡說道:“‘田單賽馬’,古有詐術先例,這方式老夫反對。”
風雲幫主勃然變色,大怒道:“詐在何處?既反對何不早說?”
天老從容接口道:“幫主不必生氣。原則上,老夫並不反對這種作法,隻不過想稍加修改,化繁為簡罷了。”
“化繁為簡?”風雲幫主一時不明其意。
天老手指四座囚籠道:“譬如說,那後麵的十二劍手就沒有參加。如要他們參加,在貴幫是無論如何不會答應的;不答應,就是不公平。”
風雲幫主為之語塞,天老悠然又說道:“當然了,這種要求,我們也不會提出。老夫的意思,那十二人可以不必參加,同時也不必限定一對一。”他指指那些銀衣弟子,又指了指自己身後,微笑道:“那些年輕人,有誰能是老夫身後這些高人的對手呢?車輪戰雖可將老夫身後這些高手一一累死,但是,打到最後,貴幫部下還能剩下幾人?”
銀衣弟子們聞言,一個個眼眶紅潤,淒然低頭。風雲幫主一見士氣動搖,臉色下沉,正待開口喝阻時,天老已迅速接下去道:“修正後的方式,將於貴幫有利。”
風雲幫主雙目一亮,似信未信地冷笑道:“這種話說給誰聽?”
天老微微一笑,接口道:“說給貴幫主聽。就是由我方的少林八老及武當九子首先出麵布成一道陣式;貴方一次出動多少人,一律不拘,但隻以一次派出為限。人老、九子死而後已;而貴方勝困可喜,敗時,隨時也可以撤退,我方絕不趁勝追擊。這一陣過了,再說其他。”
巧匠輕輕一咳,自語道:“不拘多少人,真狂!”
風雲幫主立即會意,於是冷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就這樣吧!”
雙方同時約退二丈,空出六七丈一片草地。少林八老、武當九子分別向他們掌門人行過佛、道兩門訣別禮,神情肅穆地魚貫走出。少林黃衣八老全部空手,武當玄鶴九子則人手一把鋼柄長尾拂塵。一隊向南,一隊向北,不一會,兩陣形成。
黃衣八老布的是“八方金剛陣”。八名高僧麵向八方,合掌垂眉以待。玄鶴九子布的是“九子連環陣”。九位灰衣道人麵向裏,圍成一圈,九支拂塵一致斜指圓心空地。也是垂眉俯首,不相顧視。
風雲幫主衡量了一下,揚旗朗聲道:“四十八名銀衣弟子攻打‘九子連環’,十三副鷹及十三紫燕攻打‘八方金剛’。有勝無敗,敗退者死!”玄鶴九子聲色不動;而黃衣人老一聽“十三紫燕”幾個字,卻不由得人人身形一震,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
巧匠低聲不知又說了句什麼話,風雲幫主立即補喝道:“銀衣弟子歸崔鷹主率領,鷹燕一隊由尚一絕尚香主帶隊!”
三老麵部雖無表情,身後各派高手聞言卻不禁一怔,同時露出忿忿之色。武維之暗暗咬牙,發狠道:“今天第一個,非宰這廝不可!”
要命郎中崔魂、禿龍尚一絕齊聲朗諾,雙雙矯捷地自隊中躍出。
要命郎中背上藥箱已除,腰袋中卻裝得鼓鼓的,這時雙手往兩隻鹿皮袋中一插,昂首大喝道:“孩子們,上!”四十八名銀衣弟子,銀龍般旋風一卷,便將玄鶴九子圈圈圍住。要命郎中又是一聲斷喝,四十八名銀衣弟子長笛一掄,猛撲而上;要命郎中本人,眯起一隻獨眼,冷笑著,傲立一旁,一時卻沒動手。玄鶴九子一聲無量壽佛,同時揚拂轉身。笛光拂影,隨即混成一團。
這一邊,差不多是同一刹那,禿龍尚一絕自腰間抽出一條七節龍骨鞭,手腕一抖,打出一聲鞭花,迅雷一般喝道:“都隨本座來!”
龍骨鞭一指,首向正東一名黃衣高僧當胸點去。
十三副鷹亮出鬼頭砍山刀,刀光霍霍,縱橫竄上。十三紫燕長劍出鞘,有如十三隻驚風紫蝶,連翩遊走,以相同招式,一點即離,輕靈無比地接應著十三副鷹。剛柔互濟,八老立陷重圍。
兩座戰陣同時點燃戰火,但優劣之勢卻在開戰後立即分判出來。
玄鶴九子方麵,遭遇敵人的人數雖多,但由於要命郎中尚未動手,而九子鋼拂長度均不在銀笛之下;九子功力原本深厚,加以連環陣旋轉如環,壁如鋼堅,一時間,四十八名銀衣弟子根本無能為力。而黃衣八老這方麵,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禿龍尚一絕是以前東北黑道上一等一的高手,本身功夫即已驚人,一條龍骨鞭所向辟易;加上十三副鷹的十三把砍山刀,全是拚命硬鬥,有進無退。在禿龍狂呼怒喝之下,更見淩厲狠絕。而這還不是八老的致命傷,致命傷卻是十三紫燕的寶劍。
八高僧說什麼也沒想到會遭遇上這批華年少女,在不便還手的情形下,一方麵要以一雙向掌逆拆刀和鞭的攻逼,一方麵又要隨時規避著與十三紫燕的近身接觸,煞是苦不堪言。因此不到袋煙工夫,八老幾乎全部負傷。血流在手上、肩上、背上、腿上。但八位大和尚畢竟不愧為一代名門高僧,饒得如此,一個個仍然是愈戰愈勇,愈戰愈沉著。汗和血,沒有影響鬥誌,也沒有影響陣形。
現在,數百對目光幾乎一齊集中到這半邊戰場。
就在這時,為人們一致忽略了的玄鶴九子方麵,突然發出一聲慘呼。待眾人循聲轉過頭去,玄鶴九子,已隻剩下八人。九子中的第九子、“九宮圖”雲清道人倒下去了。死於要命郎中一把淬毒飛芒。要命郎中哈哈大笑,雙手仍插在鹿皮腰袋中,立姿悠閑如故。原來他在覷空,準備一個個將九子解決!
餘下的玄圖小子,同時誦出一聲無量壽佛,對倒地的雲清道人看也沒看一眼,八支雲拂猛力一抖,拂尾如蓬,立有十數名銀衣應招滾翻。八子橫心之下,似有默契,趁其餘銀衣弟子驚惶後退的一刹那,八條灰色身形突如怪蟒盤旋般,瘋狂地向要命郎中卷了過去。
要命郎中大出意外,欲待問避,已然不及。雙手匆匆打出兩把毒芒,八支鋼拂同時攻至。九子中的“三才掌”玉清道人與“七星指”玄清道人,身形一歪,踉蹌跌倒;而要命郎中也在拂雨下頭臉開花,結束了狂放狠毒的一生!
餘下的三十餘銀衣弟子,一擁而上,再度將九子中六子重重包圍。
同一時候,八老這邊也有了重大變化。八老中主持達摩院的兩位長老“降龍尊者”和“降虎尊者”匆匆一打招呼,雙雙離開陣地,不避不閃,直撲禿龍尚一絕。四掌排山倒海般,有進無退;尚一絕不甘示弱,龍骨鞭橫掄,和身硬接。結果禿龍倒下了,兩尊者也倒下了。禿龍死於兩尊者的撞擊,而兩尊者則死於由背後攻上的六把砍刀!同時,另外兩名尊者,主持監院的“大慈”和“大悲”,也以兩條命換取了五名副鷹。
再看南邊的玄鶴六子,六支鋼拂縱橫掃蕩下,銀衣弟子已去了近十名之多。
現在的銀衣弟子,總數隻落得二十四五名左右。這些年輕人,身手雖然靈便,若論功力,終難與玄鶴九子相比。開始時,全憑一股銳氣,加以旁有要命郎中督陣,聲勢尚還浩壯。此刻因主腦已失,更兼滿地屍橫,觸目驚心之下,膽一寒,便全然改觀了。他們前仆後繼,純出於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因而招法淩亂,全無威力可言。這時,六子隻須稍稍奮力,轉眼便可掃數消滅。
九子之首的“一元神拂”太清道人卻突然大喝:“螞蟻尚且貪生,小施主們苦纏為何?”聲出如雷,銀衣弟子們全為之一愕。太清道人鋼拂一豎,將其餘五子擋退一步。大聲喝道:“一人選取一個方向,哪來的人力追你們?”
銀衣弟子們一楞之下,恍若酸酶灌頂!呼叫間,一個個返身狂奔,草原上,有如驀地開出一朵銀花。眨眼之間,二十多名銀衣弟子,走得一個不剩!
風雲幫主眼看著,直氣得粉容鐵青,纖足一頓,正待下令追捕。巧匠忙攏近一步,促聲勸阻道:“實力分散不得,追就上當了!”
風雲幫主突然驚醒,不由得萬分感激望了巧匠一眼。巧匠拭著眼角,低聲接著又說道:
“傷對方元氣是誰一目的,九個道人在對方是主要力量之一;而那批少年人在我方則可有可無,我們有什麼不上算?”風雲幫主看到殘餘的玄鶴六子果然一個個精疲力竭,這時正走去遠遠的後方聚坐調息,不禁連連地點頭。
再看八老這邊,十三副鷹由八名減至二名;而剩下的四老,也由四名減至二名。二名副廢止汙滿臉,招式散漫,不上三合,立即相繼栽倒。因此,現在的局麵,便變成兩名強管之末的少林高僧在對十三名靈活如初的紫燕少女了!
那兩名主持羅漢堂的般若尊者和菩提尊者,眼光微掃之下,突然口誦佛號,同時合掌就地坐下。俯首、垂眉,一動也不動。十三名紫燕少女被兩僧這種突然而反常的舉動引得一呆,十三支長劍同時在半空中凝結不下。
風雲幫主眉現煞氣,睜眼喝道:“賤婢們昏了嗎?”十三紫燕一聲輕啊,惶然定神來,於是十三支長劍銀光閃閃,一致落向二顆戒疤雁列的光淨頭顱。
三老黯然垂下頭,身後的眾悟大師卻現出一抹智慧的微笑,合掌朗聲道:“一念舟成,苦海超度。善哉”說時遲,那時快!十三支長劍在將落未落之際,風雲幫主身後的苦力群中,突然有人高聲喊道:“不好!”發喊的,正是以“蠻牛”麵目混在苦力中的武維之。
武維之這一聲喊,沒有經過任何考慮,他惟一的目的,便是要止住十三紫燕的長劍下砍。也許他有更多更重要的任務等待完成,但是熱血沸騰之下,他實在無法再忍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