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斷斷續續的春雨已經持續了一周有餘,雨水把薑宇涵家所在小區的道路都淹沒了。空氣很潮濕,天空很陰沉。
薑宇涵打開自己臥室的窗戶,清新的泥土氣息撲麵而來,薑宇涵以陶醉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很是愜意。自打當了兵,就沒這麼舒服過,早晨,聽不見尖利的起床號聲,他可以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家裏的飯菜很可口,他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轉過身,來到寫字台前,寫字台已經變了模樣。當初,他的寫字台總是亂糟糟的,可是現在,他的寫字台很幹淨。書籍經過分類,整齊地擺放在書架上。那些陪伴他走過中學和警校時光的書籍都在,四大名著、《麥田守望者》、《孫子兵法與三十六計》、《哈克貝裏·費恩曆險記》、《唐吉柯德》,還有很多其他的中外名著。他看到這些,倍感親切,看著這些書籍,他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剛回家時,住在被整理一新的臥室裏他還感覺不習慣,在家裏,他總愛停留在過去。而過去,他的書房很亂,教科書和專業書籍亂糟糟的堆放在書桌上,床上的臥具淩亂異常。而他就喜歡這樣的氛圍,他覺得,這樣的臥室才溫馨。
後來,父親告訴他,他離家後,母親每天都收拾他的臥室,他的臥室總是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母親說,不一定什麼時候,兒子覺得外麵苦了,就會回到自己身邊,而她希望兒子的居住環境幹淨整潔。他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抬頭看了看牆壁,那幾張掛了好幾年的蔡依林的照片不見了。如今他已經長大了,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少男,“少男殺手”蔡依林,對他也失去了感召力。
他拿起寫字台上的相框,鑲嵌在裏麵的照片上有一個皮膚白皙的青年,穿著警校學員服,正在自豪地微笑。那是他剛入警校的時候照的。當時他的臉還很白,皮膚很嫩,不像現在這麼粗糙,這麼黝黑。
他穿上陸軍常服,拎起行李箱,走出自己的臥室。出去前,他將一個裝有五千塊錢的信封放在自己的床鋪上,這是他留給父母的,雖然他知道父母不缺錢,他更知道,父母為他付出的一切,不是這五千塊錢就能報答的。但他還是留下了這些錢。
這些錢,就算是不能盡孝的兒子的一片心意吧。
忠孝不能兩全,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一個真正有孝心的兒子,在為國盡忠的同時,一定會因為無法留在父母身邊盡孝而揪心。哪怕父母告訴兒子他們不在乎。父母說不在乎,做兒子的也不能當真,又有哪家的父母不在乎親生骨肉的流血犧牲呢?
“到了那頭別忘了來電話。”出門前,父親叮囑道,這句話他很熟悉,以前每次回學校前,父母都會這樣叮囑自己。
“爸,媽,要不是因為有校慶日,我還能多待幾天,可是,校長親自邀請我回去,我不好推辭,春節我還會回來。”薑宇涵臨走前,對父母說。
“去吧,不用惦記我們,在部隊好好幹。”父親說。
媽媽始終沒有說話,他知道,媽媽說不出話,媽媽的嗓子腫了,說話費勁。雖然沒看到媽媽的表情,但他知道,媽媽現在肯定在默默流淚。
全是因為他那一身的傷疤。
他身上,有十幾條疤痕,每一條疤痕,都是一個故事,一個從死神刀口下逃生的故事。兒子身上的傷疤,同樣深深印在了母親的心裏。
江州也在下雨,看來今年的雨水很豐沛。不過,人們還是希望老天適可而止,江州地處長江邊的一片窪地上,長江水位上漲,對江州可沒有任何好處。這座工業城市雖然不大,但很重要。
薑宇涵隨人流走出車站。
菜鳥終於又回來了。當初來這裏求學的時候,他是菜鳥,離開這裏的時候,他仍是菜鳥。如今,他變了,不再是菜鳥,而是精英。
森警學校的大門被裝點一新,學校軍樂隊站在門口奏起森警學校的校歌,從警校劈槍連選出來的英俊的學員,站在門口的崗亭裏,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上的刺刀閃閃發光。
薑宇涵沒有馬上進入學校,而是來到了學校對麵的燒烤店。
以前他經常和要好的同學來這裏改善夥食,當時他在班裏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王義程、蔡小江。他們三人總在一起廝混,他們在眾人眼裏是菜鳥,所以有人就給他們起了個“菜鳥三人組”的外號。雖然總被*欺負很鬱悶,但每次三人一起聚會的時候都很高興。
如今,曲終人散,蔡小江也許早就被正法了,而王義程又始終下落不明。昔日“菜鳥三人組”的人馬都孔雀東南飛了。
真是樹倒猢猻散啊!薑宇涵苦笑著,在一個靠窗戶的餐桌旁坐下。服務員走過來,問道:“先生,要點兒什麼?”
薑宇涵拿起桌子上的菜譜。
“二十串肋條,二十串魷魚絲,二十串肥瘦,五個台灣烤腸,再來三瓶雪花啤酒。”薑宇涵熟練地說道。
服務員去準備了,薑宇涵掏出香煙為自己點上。他扭頭看了看熱鬧非凡的學校正門,已經有不少高級豪華的轎車駛入學校。看來,從建校到現在,森警學校的成就很大啊,從這裏畢業的學生有不少都混出了名堂。他剛才甚至還看到了一名武警少將,穿著將官禮服,身上的綬帶和略表很是奪目,當然,更加奪目的,是他的肩章。
很快,酒菜上齊了。服務員在離開前,還用不信任的眼光看了看薑宇涵,她以為像薑宇涵這麼單薄的身材,肯定吃不下這麼多東西。她哪裏知道,這些東西能不能喂飽薑宇涵這個飯桶還很難說。誠然,從進入獠牙大隊新訓營,到“紅色黎明”演習結束,薑宇涵的體重下降了二十公斤,昔日肌肉男的風采沒有了,他現在很骨感,但他從沒感覺自己像現在這樣俊朗。盡管他瘦成這個樣子,他的食量依舊驚人。
很快,肉串基本上被消滅掉了。而薑宇涵的啤酒僅僅喝了一瓶。
“服務員,再來十五串肥瘦和一盤雞柳!”薑宇涵高聲道,為自己斟滿了一杯酒。
終於,服務員意識到自己判斷失誤了,這個解放軍軍官的肚子絕對是個無底洞。三瓶啤酒和這麼多肉串下肚了,他居然還能再喝兩瓶雪花。
薑宇涵酒足飯飽,拍了拍肚子,打著飽嗝站起來。
“服務員,買單!”他高聲道。
結帳的時候,他順便問了一句:“這兒哪裏能換衣服?”
因為他消費足夠多,服務員變得熱情起來,很殷勤地將他領到樓上的雅間裏。
“您可以在這裏換衣服,我在門口給您把風。”年輕的女服務員笑著說。
這麼快,稱呼就由“你”變成“您”了。商家都是這樣,見錢眼開,隻要你給的錢足夠多,你就是大爺。
薑宇涵換上07式陸軍軍禮服,站在雅間的落地鏡前欣賞自己的尊榮。他其實是很自戀的主兒,雖然到了這把年紀還僅僅是個少尉,但他仍然很迷戀自己穿軍禮服時的相貌。他整理了一下綬帶,撫了撫左胸上那一排略表。直到他感到自己的形象夠格進國家儀仗隊了,他才心滿意足地拎起行李箱走出雅間。
身穿軍禮服腳蹬馬靴的年輕少尉一走出雅間,立刻吸引了二樓的所有人。薑宇涵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好像沒有那麼帥吧?怎麼回頭率這麼高?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啊!
他大步向學校正門走去。他還沒安置自己的行李,他必須先去學校的賓館給自己找一套住房。他的級別還不夠高,雖然收到了校長的邀請,但他的路費並不予報銷,還得自己找住宿的地方。他之所以非要回來,是因為他實在想看看能不能碰到當年要好的朋友,尤其是老喪王義程。而且,他也想抽空回內衛看看朱大哥和戰友們。
他拖著行李箱走進賓館,可是,賓館服務生告訴他,房間都滿了。
“可是,同誌,我是受到校長親自邀請的,這是邀請函,你必須給我找個房間,校慶活動要持續三天呢,我不能沒有睡覺的地方。”薑宇涵說著,掏出了學校郵給他的邀請函。
“對不起,解放軍同誌,這三天我們要接待很多客人,這些客人清一色都是將校軍官或是警司級別的人物,他們也都有邀請函啊。”服務生雖然一臉熱情的微笑,但是他那似乎是不經意間露出的動作很令薑宇涵生氣。
他始終盯著薑宇涵的肩章。
看來,一杠一星的軍人,很難入住這家賓館,這家賓館是專門接待軍警界高級官員的。說白了,薑宇涵區區一個少尉,根本沒有資格住在這裏。
薑宇涵歎了口氣,轉身走出賓館。他拖著行李箱徘徊在校園裏。這裏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教學區和居住區分別在校園的東西兩側,訓練場在校園的北側。這裏是名副其實的花園式校區,有很多植被。大片的花草樹木使這裏充滿了朝氣。
薑宇涵走進一片梨樹林,此時樹上的果實還沒完全成熟。他來到一棵梨樹下麵,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孫誌強的地方。他與孫誌強的第一次對話,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意味。薑宇涵認為,自己在警校求學期間,孫誌強之所以對他那麼苛刻,同那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有很大關係。
當時,薑宇涵是一年級學生,一年級的學員還沒有正式上課,而是同許多普通高校的新生一樣接受軍訓。薑宇涵由於身上有傷,不能正常參加軍訓,所以便被班長派到學校警衛處頂班。警衛處的幹事們為薑宇涵佩戴上紅色袖章,命令他去校區裏執勤,執勤區域便是這片梨樹林。這種差事並不好,時常得罪人。警校的學員們雖然都是中國的預備警官,可誰也沒規定預備警官在讀書期間不可以談戀愛。這片梨樹林就是學生情侶們約會的地方,雖然這個地點是秘而不宣的,但大家心裏都有數。然而,學校卻規定執勤的學員必須對那些過於親密的男女學生提出警告,這便是導致此種差事費力不討好的原因之一。通常,執勤的學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薑宇涵這樣的老好人更是如此。可是,那次該著薑宇涵倒黴,他沒碰上卿卿我我的情侶,卻碰上了孫誌強老師。
當時孫誌強就是靠在那棵梨樹下,正在有滋有味地吸煙。而且,他還穿著警服,一看便是學校裏的教員。在梨樹林裏吸煙是嚴重的違紀行為,必須加以製止。薑宇涵想也沒想就走過去,走到孫誌強跟前他還看到,孫誌強手裏拿著的香煙居然還是玉溪!
“教員同誌!”薑宇涵的聲音很嚴肅,“這裏是綠化區,不可以吸煙。”
孫誌強手裏掐著香煙,斜眼看了看薑宇涵。一年級學員的肩章上隻有一道彎杠,級別並不高,學員管教員,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薑宇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如果方便的話,請您把煙掐掉,或者換個地方吸煙。”
孫誌強仍是一聲不吭,直勾勾地盯著薑宇涵。
“如果不方便的話,請您把煙灰撣在這裏。”薑宇涵說著,衝孫誌強伸出自己的雙手,他擺明了就是想拿自己的雙手充當孫誌強的煙灰缸。讓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的臉上居然還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
從那以後,孫誌強便記住了這個看似老實的家夥,可以說,薑宇涵留給孫誌強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孫誌強總感覺這個學生有些油嘴滑舌,因此一直變著法的讓薑宇涵難受。今天把你提到黑板上默寫課文,明天也許就給你布置一大堆作業。變相體罰致使薑宇涵差點兒產生心理陰影。
現如今,身為獠牙大隊少尉軍官的薑宇涵重新回到這棵梨樹下的時候,回想起以往的事情,倒是生出一絲親切感。孫誌強雖然苛刻,可也鍛煉了薑宇涵的意誌力和忍耐力。這為薑宇涵以後的成長提供了很大方便。也許薑宇涵從前記恨孫誌強,可現在他倒要感謝孫誌強的苛刻了。
薑宇涵重新回到大路上,向校門口走去。不知為什麼,一離開梨樹林,他剛剛好起來的心情又惡劣起來。一想起那個狗眼看人低的賓館服務員,薑宇涵就氣不打一處來。
大路上有很多穿著將校軍禮服的高級軍官,還有為數不少的警司、警長、警官。遇到這些人,陸軍少尉薑宇涵都要敬禮,這是必須做的,雖然大家是校友,但也得有大有小不是?薑宇涵越來越感到這次行動沒勁。首先,賓館服務人員的態度就讓他心寒。甭管級別高低,我們都曾是森警學校的學生,都收到了學校的邀請,既然我們受到邀請,那我們就算是客人了,你森警學校不能把客人分成三六九等啊,你必須一視同仁才對啊。憑什麼高級官員有地方住有地方吃喝,我們這些所謂的“小人物”就得風餐露宿喝西北風啊?這是什麼?這就是搞特權!
薑宇涵越來越不忿,可是他也沒有辦法。校慶日定在明天,今天他必須找個住的地方,可是他對這裏太了解了,高級賓館你要是住一宿,你半個月的工資就沒了,那些小旅館呢,太亂,半夜你要是碰不上老板派來的三陪女那就見鬼了。雖然薑宇涵是光棍,可他是個講原則的光棍,他不可能在“性”這方麵犯錯誤。
原則問題什麼時候都不能含糊,哪怕你就要露宿街頭了。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來到了學校門口,門口崗亭裏的劈槍連學員筆直地站著,軍姿很標準,一看就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薑宇涵走到門柱前,撫mo著上麵的浮雕。當年,他來這裏報到,好像也是在這個位置停了下來,他當時實在沒有力氣了,可是,沒有人幫助他,因為他其貌不揚,萎靡不振,他當時為什麼會那樣呢?因為他剛做完闌尾炎手術,傷口還沒愈合。後來發生了什麼?好像小薇就過來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小薇,小薇幫助了他,帶他到報名處辦相關的手續,然後又帶他去後勤部領取作訓服、學員服、被褥及洗漱用具。再後來,還替他辦了食堂就餐卡。直到把他送到寢室方才離去。當時薑宇涵心裏暖暖的,他長了這麼大,小薇是唯一對他好的異性同齡人,盡管小薇後來一直強調她那麼做是應該的,可薑宇涵仍然很感謝小薇,在他內心深處,藏有對小薇深深的愛,可惜,這些愛也許永遠都無法釋放出來了。
此時,故地重遊,撫mo著這些熟悉的浮雕,薑宇涵很激動,這是他第一次遇到小薇的地方,小薇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他無私的幫助,他一輩子也不能忘記。在這個百戰餘生的勇士心裏,小薇永遠是最最美麗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