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城門一吻(3 / 3)

但巡邏的人實在太密集了,她在躲一個小隊的時候,忽然就被另一個方向趕來的小隊的人看見,有人喝道:“什麼人!”

文臻也不慌,身子一歪,衣袖一展,垂下滿頭亂發,不僅不逃,還瘸著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嘴裏發出嘿嘿的低沉冷笑之聲。

那衛士一抬頭,就看見親王衣袍的男子,亂發披垂,血流滿麵,一瘸一拐,冷笑聲聲逼來。

這是宮中老人,頓時想起了一個人,尖叫:“定王殿下——”

“鬧鬼了!”

宮中多冤魂,鬧鬼極多,眾人一聽便慌了,紛紛後退,卻見那“定王鬼魂”格格一笑,衣袖一揮,一股腥臭氣息拂過,眾人頭腦一暈,再一看,眼前哪還有人?

眾人麵麵相覷,心中越發確定這必然是鬼,定王殿下生前暴戾,死後作祟。

這種事自然不能上報,免得被罵一場,眾人抹一把汗,便壓下此事,繼續巡邏。

那邊文臻從容脫身,且毫無後患,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景致十分熟悉,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這是尚宮局。

她以前做女官的時候呆過的地方。

現在夜深,尚宮局裏的人應該都睡了,可文臻悄悄從門前經過時,發現門半開著,有間屋子燃著了一星燈火,隱約有人影映在窗紙上。

文臻也沒多想,滑了過去,又是一呆。

那屋子的位置……

好像是她以前的宿舍?

這半夜三更的,誰呆在她以前的宿舍裏?

文臻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忽然裏頭傳來腳步聲,來得很快,文臻躲閃不及,滑入暗影裏。

有人披著披風走出來,此時天京氣候已經有些轉暖,那人純黑色的披風在夜色裏光澤流動,其人行路也如行雲流水,淡淡月溶溶風,不染塵埃過簾櫳。

文臻臉色一沉。

果然是唐羨之。

她屏息,看著唐羨之似乎有些心事,微微垂頭走開,正鬆口氣,忽然一股極強烈的惡心泛起,竟是完全控製不住,饒是她拚命壓,也發出了一聲低微的嘔聲。

糟糕!

唐羨之果然立即轉頭。

卻在此時,忽然有急速腳步聲傳來,有人老遠便喊:“陛下——不好了!我們出城迎戰的軍隊,忽然被大軍從側翼攻擊,死傷慘重,唐懷將軍陣亡!那忽然出現的大軍人數極眾,不下數十萬!”

那人身後還跟著一群氣喘籲籲的唐家新貴,人人臉色駭異——沒等到易家聯合包燕綏餃子,卻自己被包了餃子,幾十萬大軍?現在天京附近哪來的幾十萬大軍!

唐羨之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一沉,聲音依舊平靜,“拿我的甲衣來。”

這是要親自上城了。

他帶著人便要匆匆離去。暗影裏,聽見這個消息的文臻一陣狂喜,心中暗讚甜甜果然是她的福星,這麼個消息一來,唐羨之把剛才的異聲都忘記了。

她等人群轉過拐角,呼哨召喚,銀光一閃,三兩二錢出現。

這家夥潛伏宮中多日,早已路徑俱熟,來得很快。

文臻一笑,上了它的背,三兩二錢騰空而起,如一道銀藍閃電割裂天空。

下一瞬,這道閃電撞上了另一道閃電。

砰一聲悶響,文臻被撞落,但她並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雙溫暖的臂膀中。

她立刻知道那是誰,心中懊惱的同時猛力一推。

唐羨之倒也自覺,將她輕柔地放下地立即鬆手退後。

也虧他退得快,不然文臻的各種招數就要源源不絕地跟上了。

文臻一轉頭看見兩隻狗打在一起,三兩二錢和唐羨之的肥狗,舉世無雙的猛獸,打起架來也不過是潑婦撕咬,半空中騰騰飄下無數白毛。

唐羨之在她身後遠遠地道:“燕綏來了。”

文臻冷笑道:“怎麼,你還打算帶我去見見?”

沒想到唐羨之微笑道:“正有此意。”

文臻倒是了悟了,笑道:“綁票上城頭?”

唐羨之平靜地道:“小臻,不要這麼說。我不認為綁你上城頭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文臻笑:“那難不成還是請我欣賞你被圍困的英姿嗎?”

唐羨之沉默一會,才道:“隻是你難得出來了,我想和你多呆一會而已。”

“你就是擅長把惡心的事粉飾得冠冕堂皇。”文臻嗬嗬一笑,“不管這事性質給你打扮成怎樣,事實就是燕綏得在城下看著你和我,不得不投鼠忌器,未戰先退,軍心喪失。”

唐羨之凝視著她,他眼神很深,深得看不清一切想法也看不清此刻悲歡,半晌道:“你可以不去。”

文臻心中一動,忽然覺得唐羨之有了微微的變化,他似乎不再那般執著,也看淡了許多,卻又生出淡淡疲倦,她在他這裏,感覺不到一絲奪取天下的歡欣和終於功成的輕鬆。

隨即她便搖搖頭。

帝位到手,江山在握,已做到了這人間巔峰事,還需要振作什麼呢。

隨即她道:“去啊,我為什麼不去?我可想燕綏了呢,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說完她走在前麵。唐羨之不過淡淡一笑,跟在了後麵。

為了她,唐羨之改乘了禦輦,十八匹馬拉著又穩又快,但他在車前方,文臻在車尾端,兩人隔得遠遠。

文臻注意著街邊的暗號。

暗號少了很多,自己和燕綏的人在這段時間內果然被唐羨之拔去了不少。

但是她看見了自己想看的——聞老太太及隨便兒一行,已經由妙銀護送出了城。

文臻心中一鬆。

原本還擔心隨便兒不肯走,不過想來這世上就沒有老太太不能駕馭的人。

還沒到城門前,就聽見士兵一趟趟來報傷亡,神情緊迫,唐羨之下令出城的唐軍回撤,文臻聽了一會,心中歎息一聲。

唐家並非沒有英才,但是終究比不上久經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們,她發現唐家的那些新貴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毛病——急於證明自己,自信心太足,所以大多輕浮冒進。

新朝乍立,一朝得意,想要爭功以求代代榮華,這是冒進的心理背景。

久居川北,一地為王,沒經曆過現實和敵人的打磨,這是輕浮的原因。

朝中如厲響那些人,雖然默認了新朝,不過是為了保存實力,才不會為了新朝做馬前卒,一個個在家告病,便是他們願意唐羨之也不敢用,反手就把城門給燕綏開了。

唐氏新朝,如果沒有太多敵人,如果沒有燕綏,以唐羨之之能,是能平穩過渡,帝業百年的。

但是現在,明顯缺少人才。

唐軍開始撤入城中,文臻隨唐羨之登樓,有人匆匆來迎,大罵:“都是給那閹人害了!”

文臻一轉眼,發現晴明被五花大綁捆在一邊,猶自喊冤:“陛下,我沒有啊!我持了永裕帝令旨去換防,親眼看著京畿大營拔營離開的啊!”

那唐家將領怒罵:“真要離開,何以在這節骨眼的時候出現在天京城下,和燕綏合兵,直接就將京城給圍了!”

文臻震驚。

京畿大營竟然沒有被假旨意換防?

他們沒有離開?

為什麼沒有?

文臻不認為這是燕綏幹的,京畿大營確實一直忠於永裕帝,不可能理會燕綏。

此刻城下,燕綏看著京畿大營的信使離去,心中也有些微微感歎。

連他也沒想到,永嗣帝在還未登帝位前,察覺了京畿大營的立場,曾出城去和大營統領做了一個談判。

他沒有試圖拉攏大營統領,卻給統領留下了一個自己的標記。並和對方說,如有一日,有人以他的名義試圖調動京畿大營,卻沒有拿出他的標記,那麼就先不要聽從那道旨意。

誰也不知道永嗣帝當時出於什麼樣的考慮,給京畿大營留下了這一道防護符。或許他對於自己的未來處境亦有預感,怕將來被自己那個陰險的哥哥暗算,所以試圖咬上一口,誰知最後卻給了唐氏朝廷沉重的一擊。

燕綏抬頭,然後忽然就看見了文臻。

他的蛋糕兒,很少見地穿著一身素白,雙手拄在城牆之上,靜靜地看著他。

不過月餘未見,她竟然清瘦許多。

燕綏看見她雙唇一張一合,遠遠地,做了個口型。

對不起。

我沒能保護好娘娘。

燕綏閉了閉眼。

片刻後他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一捏。

一個比心的手勢,陽光正從那心形中穿過,像兜住了一束光,送給他心中的姑娘。

文臻唇角微微地彎了起來,伸出雙手,做了個接住的姿勢。

這一刻城上城下數十萬軍,但天地間隻剩下他兩人。

唐羨之站在她背後,看著那兩人城上城下,旁若無人的交流,眼神晦暗。

他身旁的唐家將領卻忍不住這般輕視,上前一步,對城下喝道:“燕綏,認得這是誰嗎!如想她回到你身邊,便退兵十裏,棄械自縛!”

唐羨之喝道:“唐情!”

這樣的威脅很蠢,很容易被燕綏拿來激勵士氣,也容易引起天京城內愛戴文臻的百姓的反抗。

文臻笑起來,轉頭對唐羨之眨眨眼,道:“你瞧,你們唐家人,個個心熱得很呢。要我說啊,這都是一個個都沒經過社會的鞭打。”

沒想到唐羨之竟然讚同地點了點頭。

文臻又道:“像我就不同了,我被這世道這皇朝毒打了無數次,從最早期被你暗殺又被你提親,到後來長川五峰山留山湖州步步凶危,到皇帝兔死狗烹,到那一夜,我接到林飛白死訊,親眼看著老師和娘娘死在我麵前,然後現在我還要在這城頭,看著我的夫君踏著祥雲帶著大軍來接我而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中,講真,我被鞭打累了。”

唐羨之要說什麼,文臻已經輕輕道:“……所以現在,輪到我鞭打你了。”

然後她非常蔑視地看了唐情一眼,便倒了下去。

隻這刹那之間,她臉色如雪,唇色淡薄。

唐羨之猛然搶上,伸手一摸她脈搏,如遭雷擊。

卻在此時,呼嘯聲起!

一支金色巨箭穿越城上城下這一刻窒息的空氣,如天神之劍貫天而來,所經之處城頭唐旗裂響,刹那間碎成數片,如亂花散在天地間!

下一瞬箭已經到了唐羨之胸口!

心神巨震的唐羨之隻來得及猛然錯身。

嚓一聲微響,巨箭射入唐羨之肩頭,血花飛濺,卻並沒有穿透他的肩骨。

這令眾人微微詫異——這一箭如此凶猛,連唐氏大旗都被卷碎,如何穿不透皇帝肩頭?

唐羨之臉色卻微變,不顧眾人驚呼阻止,猛地拔箭,狠狠一擲。

又抬手在唐情的長刀上一抹,掌心一片血肉落地,流出一灘黑血。

下一刻那箭在空中爆炸。

城上人人色變。

原來不穿透身體飛出,是為了想炸死皇帝!

原來陛下就在方才把脈時,又中了文臻的毒!

多虧陛下判斷力和反應力驚人,不然現在短命皇帝名單又得加新名。

眾人看向城下。

不知何時燕綏已馳出隊列,單人單騎於萬軍之前,手中巨弓金光閃耀,形狀比一般長弓更加流暢鋒利,邊緣微翹,似一雙譏誚的鳳眼。

而他亦目光譏誚。

唐情一觸及這目光,便想起文臻臨死前看自己那比燕綏還譏誚的眼神,隻覺得分外刺激,想著這一對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傷了陛下,日後還不知如何交代,頓時怒從心起,手中長槍一挑,將文臻身體高高挑起,往城下一砸,喝道:“也讓你們看看這賤人的下場!”

唐羨之重傷,阻攔不及,隱約聽見物體的啪嗒掉落之聲,而文臻已經飛落城下,他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麼,眼底竟微微露出喜色。

隨即他推開給自己包紮的人,撲到城牆邊,正看見燕綏飛身而起,接住了落下的文臻,抱著她在城牆上一蹬,飄飄轉了個身,又落回了馬上。

下一瞬他低頭,於天京城牆之下,萬軍之前,吻住了文臻。

像春風將凝冰的河麵吹破,漫山的花從冬的寒風中掙脫,眨眼間便葳蕤滿坡。

又或者高天於世界盡頭邂逅極光,那一霎美如霓虹可成永恒。

萬軍屏息。

原本一動不動的文臻,忽然舒展開雙臂,摟住了燕綏的脖頸。

毫不羞澀地,熱烈又虔誠地迎上去,回應他。

像一隻飛倦了的鳥兒終歸舊巢,摩挲著屬於自己的溫暖,向著藍天歡喜地展開翅膀。

萬軍在一霎靜默後,爆發出雷霆般的歡呼。

城牆上,唐羨之眼底晦暗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微微露出喜色。

終究最可怕的事並沒有發生。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狡詐,陰險,無所不用其極。

那就繼續這樣狡猾下去吧,世道詭譎,世事多苦,不如此不能活。

城牆上的唐軍憤怒無倫,他卻神情平靜。

倒不是當真便毫無怨尤,隻不過便如她當日所說,各為立場,無分對錯罷了。

他目光忽然落在地麵。

那裏,文臻剛才被挑落的地方,落下了一卷小小的卷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