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隻內心戀慕德妃的老鼴鼠,有沒有可能還有一個地道,通往德妃這裏呢?
這個推斷應該不成立,如果德妃這裏有出入口,永裕帝那天不會被逼再回到仁泰殿,而且以他對德妃的忌憚,他才不敢在德妃這裏出入。
但是文臻想,那老鼴鼠一生壓抑隱藏著真實的自我,每日對著真心喜歡的女人卻又不敢接近,天長日久,他真的不會膨脹出一些變態的欲望嗎?
比如,在某些陰暗的角落,偷偷地看她?
文臻忽然起身,走入了德妃的寢殿,她一直住在偏殿,寢殿已經關閉多日。
有人遙遙地跟著她盯著她,文臻也不理。
文臻一進殿,就看見德妃妝台上的巨大的黃銅鏡,美人愛照鏡子,這不奇怪,那妝台斜斜對著德妃的床榻,文臻走過去,裝作照鏡子,悄悄推了推,沒推動。
鏡子是嵌在牆壁裏的,不是機關。
文臻想了想,忽然手對外一揚,外頭監視她的人還以為她要出手,驚得連連後退,四處張望,文臻趁機爬上妝台,拿起用來敲核桃的小金錘,一敲。
那一方的銅鏡忽然掉了下來,文臻撿起一看,那竟然是一小塊洋外來的玻璃,金黃色,裏頭黏了一層銅色紙,因此看起來,和底下黃銅鏡也渾然一體,而且又是在妝鏡最上方,誰也不會抬頭去特意看那一點位置。
那一小塊,大抵就一雙眼睛的麵積。
文臻閃身而下,估量了一下地麵到銅鏡上方的高度,發現和永裕帝身高相仿。
她怔在那裏,渾身漸漸泛起寒意。
這不是出口,這隻是一處窺鏡。
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裏,那個人,有多少次趁夜順地道而來,站在這麵窺鏡後,悄悄探看那沉睡的女子?
文臻一想到午夜,幽深地道,悄然而來的帝王,湊近玻璃的眼睛,同樣幽深的眸子,黑暗中的沉默注視,沉睡懵然不知的女子……
她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燕氏皇族,實在變態得令人發指!
那一小塊黝黑的入口,吹出地道微帶水汽和腐朽氣息的冷風。
有人在殿外呼喊,請她回殿用膳,說著說著便要進門探看,文臻將那片玻璃又裝了回去,若無其事回去吃飯。
之後她每天以憑吊德妃娘娘為名,進寢殿呆上一刻鍾。
這是一個不至於引起懷疑探看的時間長度。
一刻鍾裏,她用弄來的匕首慢慢地撬那牆。
牆壁堅硬,她不能發出太大聲響。
其餘時間她休養身體,偶爾在一本冊子上寫幾筆,冊子是聞老太太第二次進宮給她捎來的,之後燕綏出兵,她便讓老太太帶著隨便兒繼續躲藏起來,不要再進宮了。
妙銀也已經跟去了保護她們,文臻讓老太太轉告她,想辦法帶人出天京。
在撬牆的間歇,她得到了新的消息,燕綏和唐易聯軍的首戰失利原來隻是詐敗,唐易聯軍如果真的聯合,四十萬大軍一布陣,堵得滴水不漏,燕綏確實無法很快闖過去,如此就會給唐羨之更多籌措的時間,直到將他趕回去或者困死,讓他永遠到不了天京。
所以燕綏以輕騎去輜重急速奔馳,在唐軍還沒和易軍聯合之前主動迎上唐軍,唐軍主將唐懷為了爭功,沒有聽唐羨之再三囑咐,沒選擇第一時間和易軍合軍,而是追著那些輕騎跑了一大圈,其實沒有太多接觸,卻自認為已經將燕綏軍隊打得落荒而逃,為此報大勝於朝廷。但卻因此失去了和易軍聯合全殲燕綏軍隊的機會。
而就在易軍以為燕綏會和之前一樣,趁機快速穿州過縣的時候,燕綏帶領精兵忽然殺了個回馬槍,夜渡橫水,借麾下軍隊對西川地利之熟,突然出現在易軍側翼和背後,以火牛陣衝散易軍陣型,再以偃月陣削弱側翼,逼易家軍大量搶渡橫水,又借江上風向火燒橫江……各種戰術結合運用,組合拳打得眼花繚亂,當時易銘受傷在養傷,易家將領如何能是燕綏對手,一夜之後,損失慘重,易銘不得不支撐起身,收縮戰線並後撤入西川腹地,唐易聯軍沒能在衡州之前形成對燕綏的合圍,燕綏的各個擊破目的達成。
此時燕綏再回過頭來,讓那支輕騎把唐軍誘往一處滿是腐爛物沉積的山穀,唐軍為了能夠實現對燕綏的包抄冒險穿山穀,燕綏派人在山穀中點火,火是很快滅了,但是燃燒積年腐爛物產生大量有毒氣體,而那山穀地形凹陷,連風都進不去,僅僅那一次,就悶死了一萬多唐軍。
但最關鍵的是,燕綏那出乎意料的手段,不合常規又冷血淩厲的打法,很容易讓敵人膽寒,至此唐軍士氣大跌,看見燕綏軍隊影子梭巡不敢輕進,而燕綏接連幾次派小支軍隊做突圍狀,唐軍接連幾次堵截都徒勞無功,漸漸便以為燕綏不敢冒進,而且燕綏用兵的神出鬼沒,讓他們不得不一直繃緊了弦全軍備戰,時間長一點便十分疲憊,燕綏卻是一直隻以小股軍隊輪番騷擾,大家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此消彼長,終於在一個唐軍最疲憊而己方精神奕奕的夜裏,燕綏的大軍以尖刀陣營猛然突圍,這回沒有采取任何的詭譎手段,完全就是鐵與血的硬碰硬,直接撕開了倉促應戰的唐軍陣營,直穿衡州而過。
之後又派人提前聯絡湖州,湖州響應燕綏起事,反殺駐城的唐軍,燕綏收複湖州。
燕綏還找到了當初躲起來的湖州軍,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直接將那隻軍隊拎著衣領,拋到了湖州城下,並且在之後的好幾場戰役裏,都以他們為先鋒,到得後來,湖州軍都尉戰死,湖州軍損失殆盡,而燕綏也抵達中州。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是半個月後,其時天京城空一半,當初刺史身死,世家起事時天京富戶就已經紛紛出城,如今聽得燕綏來了,又跑了許多。
她的洞,也終於挖通了。
這得感謝唐羨之雖然對她看守嚴密,但是自己從未踏入過德勝宮。也許曾經想踏入,但文臻發現骨灰盒換過之後,命人帶話給他,隻說了一句。
“東堂諸帝王,多半都不大像人。祝賀陛下,和他們越來越像了。”
也不知道唐羨之聽見這句話是什麼感觸,總之後來他就真的一步不入德勝宮了。
文臻要的就是這樣,她沒有把握在唐羨之的眼皮底下作祟成功。
然後又用了三天的夾縫時間,她確定了四處出口都分別在哪裏。最終選定了容妃宮裏的那個出口。
無他,景仁宮和仁泰殿的出口一定被唐羨之封死,慈仁宮小廚房,唐羨之隻要事後打聽,也能猜出位置。唯有容妃宮裏那個出入口,最為隱秘,容妃至今被傳為失蹤,雖然給她辦了喪事,但大多人都以為她逃走了。
雖然不能確保唐羨之百忙之中會不會察覺那裏的貓膩,但總是要試一試的。
一刻鍾的時間,要從德妃宮裏的入口奔到容妃宮裏的入口再進行開門嚐試,一開始很難成功,往往奔到一半就要跑回去,經過幾天訓練,在文臻覺得自己輕功大幅度提高之後,她終於在規定時間內到了秀華宮下出口,伸手摸到了出口處的鐵板凸凹不平,還黏著一些石頭樣的東西,掰下來卻發現是焦骨。
她隱約也就明白容妃的結局了。
有次還發現地道裏一具屍首,是那個僧人,最終死在地道裏,身上卻沒有傷口,隻有一些印痕,文臻記得以前弄死過的那個僧人也是,受傷無痕,果然是一家人。
後來又在一處靜室內發現好些屍首,有些人渾身幹癟,顯然是缺水缺糧而死,有些人肢體殘缺,還有些人渾身傷痕,有人倒斃在地,嘴角有血肉,文臻看了一會兒便渾身發冷——這些應該是永裕帝的地下護衛隊,那一夜那些人在底下,後來沒有立即上來,永裕帝死亡後唐羨之便帶人進了皇宮,估計立即對出口進行了封閉,這些人也就出不去了,然後……餓死的,渴死的,臨死前發狂自相殘殺的,還有吃同伴屍體的……文臻激靈靈打個寒戰。
既然這些人有刀有槍都死在這裏,說明容妃宮中出口也已經封死。但是文臻有文蛋蛋。
文蛋蛋召喚了周圍數裏之內所有的有毒的蟲子,大量的螞蟻,連同它自己的毒,提煉了很多具有腐蝕性的液體,文臻用德妃宮裏的玉瓶存了滿滿一瓶。
這又花了兩天時間。
這幾天裏,她開始害喜,時時想嘔吐,卻忍著,都不敢對著馬桶吐怕人發現,從而引來唐羨之探看,或者以此為理由阻止她起床給德妃上香,除了德妃寢殿那一炷香不允許人打擾的禱告時間,其餘時間她身邊都有人,還都麵罩鐵衣,包得嚴實。文臻為了壓下嘔吐欲,不敢吃東西,水都不敢多喝,大量吃酸梅,吃得牙齒都軟了。
這個孩子反應挺大,性子想來沒有隨便兒好,文臻頗有些犯愁,心想莫要是個燕綏第二?
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便支開了人,吐在德妃宮裏那些裝飾容器裏,頗為罪過,每次她都花一點寶貴時間對著香頭給德妃道歉幾句。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得到了燕綏已經越過中州,已經抵達天京城下的消息。
城內唐軍還有三十萬,本不懼一戰,蒼南安王作亂已經被扼住,西川易軍經過休整後渡水而來,燕綏如果不能很快下天京,就會被前後夾擊。
而且此時還有一個要命的消息傳來,西番王女逃走後,帶兵回國本想登上王位,不想國內在聽聞大軍連番戰敗皇帝駕崩之後,已經亂了,朝中駐守大將登高一呼,百姓景從,直接奪了西番王都,叛亂者坐上了王位,西番王女成了流亡貴族,帶著軍隊無家可歸,在幾次入境都被打回去之後,無奈之下一咬牙,竟然重施故計,向西番下屬的一個小國國主借兵,並以女王之尊,不惜獻身,於那國主結盟,借兵十萬,聯合自己的殘餘軍隊共三十五萬,趁著燕綏帶兵回京,邊軍實力大減,再次掉轉頭攻打青州池州。
燕綏離開時隻帶走了自己的精兵,青州軍力還有二十五萬餘,有林擎在,便是人數少些,也未必就能怎樣。但是西番這位堂堂女王,真心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她當初被燕綏俘虜,被燕綏下了毒。這毒幾乎沒有解法,唯一的解法會導致毀容並短命,按說這是女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結局,何況西番王女那般愛美。
然而這女子竟最終選擇了最殘忍的解法,當真毀了自己的花容月貌,也不管以後還能活多久——哪怕活一天呢,她也要在女王的寶座上死。
能屈能伸的女王,親身出馬,頂著一張殘破的臉,拿著蓋著女王印璽的絕命書,假托自己是女王的奶母,有關係西番王室,足可徹底收服西番的秘密,要麵呈邱統領。
她不敢見林擎,求見駐紮在池州的邱同,而邱同知道林擎燕綏和西番女王曾有的默契協議,因此也便見了,對方垂垂老矣,形容可憐,拿出的文書毫無瑕疵,給邱同提供了一份絕對真實的進入西番的秘密道路,便因為“年老體衰,千裏奔波”暈倒帳中,邱同自然心生憐憫,便留她養病,命軍醫來看。
西番王女“養病”期間,摸清了大營布置和軍力配比,某夜火燒主帳,引潛伏在側的西番殺手夜襲闖營,邱同軍倉促應戰,損失慘重。
消息傳到青州大營,一直閉門不出的林擎砸了酒壺,披甲而起,帶兵夜馳三百裏,沒去救援池州大營,卻如同眼見一般,直搗隱藏在山林間準備偷襲成功後壓上的西番大軍,穿山而出,槍尖挑著一具女子屍首聲稱已經殺了女王,在西番軍猝不及防慌亂無措之時,從中路直接截斷,衝散大軍後又殺一個回馬槍,將散亂的西番軍直接逼進了隔於西番和東堂邊境之間,那座覆滿積雪的冰湖裏。冰湖被凍僵的屍首填滿後,林擎直接馬踏屍橋,過了那湖,直衝入西番境內。
林擎號稱神將,用兵奇正兼具,但很少這般狂烈決絕,所經之處,令人膽寒。
西番軍和神將作戰多年,固然聞風喪膽,但也沒見識過這樣的神將,積威和壓力之下,節節敗退。
眾人都以為,林擎是被出爾反爾,不斷挑釁的西番給惹怒了。
懶洋洋的雄獅,咆哮著露出了獠牙。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日,飛雪中,他先是接到了愛人的骨灰,然後得到了獨子的死訊。
至此,人生永暮。
青州的戰事傳到新朝,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林擎是暫時沒法來幫燕綏了,相反,青州重燃戰火,燕綏難免掛心,對唐家有利。
唐軍固守天京,戰時管製,等著易銘喘過氣來,開撥大軍會和,徹底將燕綏解決於天京城下。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容妃宮下的那個入口處滴腐蝕液,文蛋蛋在她手上畫字,文臻聽著聽著,心急如焚,眼看最後一點即將化開,幹脆伸手上去,用盡全力一掰。
下一刻鐵板斷開,她的手被鋒利的邊緣割出好幾個血口,她也顧不得,快速拆除可能的機關後,爬了出去。
爬出去之前,她心中一動,心想永裕帝挖空了半個皇城地下,就為了自己隱藏。那麼以他的性子,真的不會挖一條通往宮外的逃生路嗎?
如果真有,那麼這條通往宮外的路,應該在哪裏?
但此刻她也不可能去尋找,她環顧四周,從房間的布置來看,她隱約覺得像是男子的臥室,又在衣櫃裏找到親王衣袍,確定是燕絕的衣裳。
她便換上,又簡單打扮了一下,披下頭發,飄身出去。
她對宮中熟悉,雖然巡夜的人很多,她輕巧地借著光影和拐角,有時候還馭獸掩飾,很快轉過了好幾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