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仁泰殿廣場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時李相等人才發覺,滿朝文武,竟然有這麼多人,實際是唐家門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帶領下,拒為兩朝貳臣,唐羨之也不著急,吩咐人將東堂皇族剩餘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來,臣子們反抗一聲,便殺一個——你不是說你要忠於東堂皇室的嗎?那你害死了東堂皇族後裔又怎麼說?
在場的文臣們,一日夜已經見了太多鮮血,早就抵受不住,哪裏還經得起這樣悍烈的逼迫,當場暈了一大半,有人觸柱而死,隨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蒼天不公,永裕帝誤國。之後唐軍又直接拿湖州係官員逼迫李相,反抗一聲,也殺一個……最終李相一個頭磕倒塵埃,老淚縱橫。
唐羨之其時立於大殿之上,注視廣場血流成河,哭號震天,麵無表情。
一將功成萬骨枯,心腸慈軟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過是比誰壘得白骨京觀,更雄偉一些罷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這樣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羨之想要的模樣。
但目前唐家占下的隻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陽橫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後半個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盤連成了一塊靴子形狀的長條形。上頭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轄區,宣州隋州長川暫未拿下,和下頭的蒼南滇州,都還不在唐國的版圖內。
因此大朝會上,唐家迅速占領朝堂的新貴們,分成了兩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綏林擎談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幹擾,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歸了那兩人,蒼南滇州實力較弱,可待穩定後慢慢收服。
這個觀點遭到了鷹派的激烈駁斥,鷹派指出,綏靖政策絕不可取,林擎之子死於唐軍圍困,林擎遲早要報仇,神將善戰天下皆聞,臥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別想安睡。
另外還有一個理由,是眾人不好說出口但極其憂心的——原尚書令,燕綏之妻文臻現今據說還留在宮中,以宜王燕綏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恥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會揮師南下,奪回愛妻。
這兩人是誰?是橫穿唐家地盤而過還能將唐家軍備庫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準備,軍備庫有兩處,唐家會連起事的力量都沒了!
更不要說這麼多年來燕綏對唐家的製衡和暗手不斷。
饒是如此,唐家這次出兵,也因為湖州阻礙和軍備缺失小樓劍手損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僅一路上損失加倍,進天京慢了一點,還無法直接將長川拿下,也無法將蒼南一手聯合,擴大地盤,擁有更多的實力對付林擎燕綏,顯得處處被動。
在唐家人看來,便是犧牲一半朝堂一半軍,也決不能養虎為患,必須先把這兩人解決了。
爭吵到了最後,漸漸意見統一,大家提出,必須趁著林擎燕綏還在和西番作戰,無暇顧及背後的時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聯合夾擊邊軍,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議和,達成默契,免除後顧之憂。
這個提議得到所有臣子的讚成,對於好不容易奪取政權的唐家人看來,安內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裏有燕綏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齊刷刷上奏,請求出兵,踴躍爭先,求為先鋒。
大殿之上,新帝卻久久沉默著。
人們的興奮漸漸褪去,疑惑不解地對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明明是當前局勢下對唐家最有利的決策,陛下卻又是因何猶豫?
難道真的是為了那個女人?
但殺了燕綏,滅了邊軍,才能長久地擁有這女人和這皇位,這唐家天下啊,陛下連這個都不明白?
朝堂漸漸安靜下來,在一片死寂的困惑中,新帝終於開了口。
“不可。”
“陛下!”
“出兵青州背後,和西番議和,你們該知道,一旦邊軍大敗,一直相助邊軍抵抗西番的青州池州隋州的百姓會麵臨什麼?青州池州隋州……就會是下一個徽州。你們也該知道,西番人是什麼性子,和西番聯合,西番必定會要走青州……到那時,國土裂,金甌缺。”
“可是陛下,放棄和西番談和讓地聯軍,未來就是我們坐不穩這江山了!”
“朕剛剛拿下這江山,便要將國土和百姓拱手讓人……朕的尊嚴,我唐家的尊嚴,不是這麼掙的。”
“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朕寧願於沙場之上親手斬林擎燕綏,也不願在背後將他們送於異族。”唐羨之淡淡道,“此事無需再議。”
“陛下!!您請想想唐家!”
“放心,唐家不會消失,唐家的後代會永享安寧,唐家不會在朕的決策之下滅亡……朕保證。”
“陛下!坐穩這天下,哪怕是半邊天下,才能保唐家永享安寧!”
“半邊天下不是天下,和異族分享的天下不是天下……無需再議,退朝。”
人群如黃昏落潮怏怏而去,帶著無盡的困惑和不甘。
大殿上隻留下唐羨之高坐於禦座,夕陽穿入殿門,將他孤涼的影子,長長地鏤刻在金磚地上。
他一動不動,端坐如雕像。良久,才輕聲道:
“家國大義在上。”
……
文臻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德勝宮殿頂滿雕的飛翔的鳥。
她眨了眨眼,此刻才發現,德勝宮的藻井雕刻不是尋常的龍鳳,隻是各種各樣的鳥,形態各異,但都高昂著頭,展翅飛翔。
這是因為那個女子,一生都在向往自由。
如今她終於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隻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點艱難地側頭,便看見了聞老太太的臉。
文臻的眼神,終於亮了亮。
兩次回天京,都因為要做危險的事,沒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將身邊會瞬移的冷鶯派去了保護祖母,祖母也十分謹慎,早在傳出宜王弑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帶著聞大爺夫婦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給任何人有機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祖母。
看樣子,是唐羨之把她接來的。
文臻忽然緊張起來,上下打量聞老太太,直到確定她精神健旺,無毒無蠱,才鬆了一口氣。
沒能看出德妃的蠱,以至於她絕望自盡,文臻深恨於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聞老太太沒有說話,隻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文臻躺在枕頭上,此刻才能放開心懷,癡癡地望著殿頂,半晌,緩緩流下一行淚。
“祖母……”她輕聲道,“我要如何向燕綏交代……我沒有保護好他最後的親人……”
“他最後的親人是你和隨便兒,”聞老太太平靜地道,“還有你肚子裏那個。”
文臻霍然睜大眼睛。
聞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今天開始,可不要隨便哭了,也不許再傷心,更不能自暴自棄,不衝別的,不衝那個你倒黴總是不在場的燕綏,不衝你那個精得鬼一樣的兒子,就衝肚子裏這個,你就得還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這叫怎麼說的?
當初中了針,大夫說她不能生,結果她的針不知不覺間移動,她意外懷孕了。
後來生產受損太厲害,她給自己把了脈,覺得以後想必也難生。誰知道忽然又懷了。
也許是三年調養的結果,也許是那一路上耕耘太勤……
她的臉忽然紅了紅。
聞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別重逢幹柴烈火,罷了,以後悠著點,也一把年紀了,折騰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來,低頭看自己平平的肚子,聞老太太平靜地道:“不用擔心,上次你懷孕的時機也不好,隨便兒不也生下來了。既然來了,就是你的緣分。”
文臻看著她強大的祖母,紛亂的心緒漸漸安定下來,聞老太太這才和她說起之後的情況,她最後三根針被引動,後來因為情緒起伏太大內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經撻伐的情緒和身體經受不住,已經躺了有小半個月才醒。其間被診出懷孕,唐羨之見她遲遲不醒,便下令接來了老太太。
而隨便兒便在聞家老宅內,暗衛當晚趁著混亂,讓三兩二錢把他送出了宮。小子醒來後發了半天呆,丫鬟們怕他小小年紀嚇壞了,湊過去看,他一抬頭,眼淚已經濕透了衣領。
後來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這個說奶喜歡,收著。看到那個說奶喜歡,留著。說著說著又哭,半夜還會驚醒,嚷著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這下隨便兒真是孤兒了。
後來聞老太太半夜親自過來,摟著孩子,和他說了一夜閑話,關於他娘剛來時的風波,他爹當初的德行,還有他奶在德勝宮的囂張,隨便兒靠在老太太懷裏,靜靜聽了一夜,天亮時候他說:“老祖宗,隨便兒再哭一次,這回隨便兒替我爹哭,他一定不會掉一滴眼淚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聞老太太撫著他烏黑的發頂,道:“孩子,哭吧,就再哭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會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後一段時間有你陪著,一定是很開心的,你不要讓她難受了。”
隨便兒之後果真不再哭了,這次聞老太太進宮,他還讓老太太捎來了他的作業。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業,忽然掌心一動,聞老太太輕聲道:“你一個朋友飛鴿寄來了一個藥丸,說她姓蘭,你如今懷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著。她還給你留了張紙條。”
紙條和藥丸藏在隨便兒的作業裏,那是隨便兒手工製作的一隻母獅子,腦門上寫著“我媽”,旁邊還畫了條河,母獅子在河的東邊,文臻一看便知道兒子在逗她。
這種時候這孩子還能來逗她,她隻覺得又歡喜又酸楚。
母獅子的卷毛用一根根彩色紙條黏出來的,其中一張上麵有比螞蟻還小的字。而母獅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個藥丸一剖兩半。
進宮的人都要搜身,聞老太太帶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製作。但這畫護衛翻來覆去看了,也沒發現什麼,便還給了老太太。
文臻嗅了嗅那眼珠,看完那紙條,便將藥丸收起。聽聞老太太輕聲說最後一批糧草運去了青州,但是之後就沒有了,唐氏朝廷不可能給邊軍再提供糧草。唐羨之已經下令林擎交出兵權,但很顯然林擎也不會理。西番連敗三次,退出徽州,但是還集結在邊境,唐家朝廷現在據說想要和西番議和割地,聯合西番對邊軍前後夾擊……
文臻靜靜聽著,良久才道:“祖母,我以前有些雜物放在大宅,其中有一個卷軸,你下次進宮,帶給我吧。”
聞老太太應了,忽然住口,臉上露出狐疑神情,她長久眼盲,聽力比文臻這個傷病員還強些,文臻疑惑地看她,聞老太太卻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和她說起冷鶯,說不知為何,她的瞬移能力越來越弱,現在已經無法帶人瞬移,而且每次瞬移距離也越來越短,文臻本以為是中了人家手腳,但隨即又覺得不通,想起之前寒鴉也曾傳遞消息給她說,感覺自己的透視能力漸漸在消退,文臻不由想起當初天機府為安王所馭使之事,懷疑當初安王是用了藥物,激發了天機府中人的潛能,但是但凡過度激發,帶來的後果往往是過早透支。一旦長期離開安王的控製,一些靠藥物激發出的異能便可能會漸漸消退,如此說來,東堂的真正異能者並沒有想象中多,這也是後來安王沒法再頻繁使用天機府的原因。
對於這個機構,文臻覺得,還是早點消失的好。她是個異能者,她知道擁有一樣超能力有時候也未必就是幸事,上天的一切攫取和賜予,都遲早會加減於命運。
又坐了會兒,便有太醫來請脈,老太太盯著熬了藥,親自喂文臻喝了,便回去了。
文臻原以為老太太會被留在宮中,好做個人質,卻也沒有。
她精神困倦,喝完藥也就睡了。那邊聞老太太出門去,走過遊廊時,忽然停住,轉身,虛無的目光盯著側麵的角落。
半晌,那裏無聲無息轉出了唐羨之。
他發間微微凝霜,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聞老太太知道他站了多久,從她進門,等文臻轉醒,到低聲說話,到最後文臻喝藥,他一直遙遙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她,在太醫出來後輕聲詢問她的病況……卻一步也沒有進殿。
雖然外頭傳言甚囂塵上,但隻有這深宮的人才知道,太始帝從未進入過德勝宮內殿一步。
他永遠立在窗外,披著晨曦、月光、和雨雪,默默將那永遠不會屬於他的女子凝望。
等待著她的醒來,哪怕醒來麵對的也不過是疏離和拒絕。
也因此,聞老太太臉色雖然冷,卻終究還是開了口。
她沒有問唐羨之為何不進去。
她隻道:“陛下,你這一生,真的為自己活過嗎?”
“你得到過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你想要做的事,想要擁有的人生,真的是現在這樣的嗎?”
……
“公子,你真的想過你想要的是什麼嗎?真的僅僅就是這嬌妻愛子,屋舍三進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本該是這大宅的主人,是長川的主人,甚至可以嚐試去做天下的主人!可現在為了所謂友情、道義、你便甘於屈居人下,將這一切拱手讓人嗎!”
長川和五年前一樣,又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地裏,陽南嶽被人按跪著,卻依舊梗著頭,嘶喊著問正站在他麵前擦刀的易人離。
易人離慢慢擦刀,心裏想著得快點辦完這事兒趕緊回家去看兒子,豆子昨天終於會自己走路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跑了。還有豆子會喊娘了,但死活不肯喊爹,得趕緊多教幾遍。
聽見陽南嶽的質問,他嗤地一聲,簡直不想回答,但想了想還是笑道:“是啊,甘心啊。”
陽南嶽噎住。
“這世上啊,總有人自以為是,打著‘我為你好’的旗號,行綁架逼迫之事。”易人離眯著眼睛看自己這個忠心屬下,“你一個旁觀者,總覺得我很慘,明明是易家繼承人,卻隻能給朝廷賣命,拚死拚活這幾年,才做個別駕,在自己的地盤上仰人鼻息。慘啊,是吧?可是你別忘了,我一生裏最慘的日子,到底是誰給的。”
“是易家。這個你念念不忘的豪門巨族,沒有給過我任何溫情友愛,有的隻有折磨苦痛,我憑什麼要恢複它的榮光?”
“長川的主人又怎樣?長川的上一任主人易勒石,一生過的是什麼日子?算計、陰暗、變態、瘋狂……每一日不能安睡,每一夜都在失眠,每一刻都在籌謀,汲汲營營數十載,眾叛親離,最後死於所愛之手。我問你,他快活嗎?”
“西川的上一任主人是易燕然,又怎樣?一堆兒子野心勃勃而無能,唯一有能力的卻是個女兒,為了隱瞞她的身份殫精竭慮,到死還在拿命為她鋪路,而易銘呢?一個女孩,不能愛人,不能被愛,不能著花裳佩首飾,背著沉重的家族負擔,整日周旋於男人和陰謀之間,沒有一天過過正常女人的生活。這個主人,她當得快活嗎?”
“川北的上一任主人唐孝成,被女兒炸了,被燕綏殺了,臨死還要看著自己的心血毀於一旦;這一任主人唐羨之,倒是當上皇帝了,但是他老爹死了,妹妹死了,心愛的人決裂了,皇城之上,孤家寡人,他快活嗎?”
“還有死在景仁宮床上的季節,做了多年繼承人卻最終失去一切的唐鑒之季懷慶,再說大一點,這天下的主人,永裕帝,永嗣帝,安成帝,他們都是什麼結局?他們快活嗎?!”
“陽南嶽,這麼多鮮血和白骨,這麼多不快活,活生生擺在你眼前,你是瞎了還是以為我瞎了,竟然叫我去做這樣無聊的事?竟然為此偷兵符,暗策動,帶著十八部族和你聚攏的所謂易家忠良,去伏擊邱同的軍隊!”
“誰他娘的同意你這樣做的?”
“還是你覺得把黃袍往我身上一披我就肯做皇帝了?告訴你,披上黃袍肯做皇帝的,那黃袍都是自己準備好的!”
“你是不是心中還湧動著為知己而死的豪情,覺得自己忠義而悲壯?覺得千百年之後,長川史書上應該有你忠心為主不計私利的大名?”
“我告訴你,就兩字。”
“我!呸!”
曾混跡多年的小混混,多年之後再次展現了骨子裏的悍辣和流氣,一口痰吐在陽南嶽臉上,吐得他臉色死灰。
易人離已經擦好了刀,倒提著緩緩走過來,“抱歉了,我要給邱將軍一個交代,他身負重傷還在馳騁作戰,不是為了給同袍在背後捅刀子的!陽南嶽,你一直覺得當年曾有機會放了我而沒放,對此心有愧疚,才自作主張做了這惡心的事,你卻不曉得問問我這個債主到底需要你怎樣賠償……現在,就請你,把命賠給我吧!”
陽南嶽霍然抬頭,對上易人離平日裏總有幾分戲謔之意,此刻卻冷光四射的眸子,才恍然驚覺,公子是真的要殺他的!
他震驚放大的瞳孔倒映著易人離舉刀的身影。
陽南嶽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晚了!晚了!”
易人離眼眸一縮。
什麼意思!
“你即使真的無心,你即使現在想收手,也已經晚了……公子,你不能殺我,你要留著我,向唐朝廷投誠!”
“我用你的腦袋向唐朝廷宣戰!”
厲風劈下,卻在陽南嶽叫出一句話的時候,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