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而她自己,總是說:“行了行了,夠了夠了,不許去啊,別給我找事啊,你這猴子!”
容妃低著頭,有液體自雙膝間無聲滴落,一滴一滴,濡濕地道青石間深黑的土縫。
半晌她吸一口氣,抬頭,抹了抹臉,低聲笑:“……你這猴子。”
然後她站起身,又脫了裙子,去拐角處取了火種,燃著,往上爬。
點燃的裙子很快燒著了她的手,遠處似乎有人發現了這裏的火星,趕了過來,她忍著痛,嬌貴了一輩子的妃子,此刻卻發揮出生平從不能有的速度,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將火種往上頭一扔,著火的布條也不知掛在了什麼地方,燒了起來,她繼續撕衣裳,點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縫隙裏扔,縫隙裏扔了會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頂著,任那火在燒著機關的同時也哧哧燒著她的血肉體膚。
她聽燕絕提過,精密的機關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養,稍有變形,便很難打開了。
現在這樣燒,這個機關,應該廢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後厲響,尖銳呼嘯,隨即後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劇痛閃電般傳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後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則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沒有回頭,慘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燒在她眸底。
我……本來就沒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時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嗎?
……
地底守衛快速地趕來,仰起頭來,卻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無言。
機關口處處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處火頭,被一個半跪著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著,她的手臂已經燒成焦黑,而後心一個透骨的血洞。
她已經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勢不變,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個母親最後的報複,永不放棄。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幾輪敲擊之後,臉色漸漸沉下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龍翔衛的首領走過來,將巨大的牛油蠟燭一一點燃。
永裕帝終於不再敲擊,也不再雲遮霧罩地說話,看著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從今天開始,就留在我身邊,並給燕綏去一封信。”
“哦?寫什麼?”
“讓他殺了林擎。”永裕帝神態平和地道,“朕允許他接收邊軍,改封他為衡王,永鎮青州一線。隻要他永遠不離開青州一步,你不離開天京一步,朕便永遠不會傷及他和你的性命。並給予你們應得的尊榮。”
文臻嘖嘖一聲。
好算盤。
殺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殺了林擎的燕綏,接收林擎留下的邊軍,也永遠得不到軍中擁戴,無法再翻起浪來。
而自己和燕綏,則會同時成為人質,被永裕帝用來鉗製對方。
如果不想燕綏被攻擊被奪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賣命。
燕綏不想自己被害被處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鎮邊關。
燕綏為了她不敢回京,她為了燕綏不敢出京。
如參商雙星,永不能聚。
而燕時行去了大敵,穩定了邊關,還得了能臣和重將一輩子賣命。
論算計之精,燕時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著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邊放在掌心摩挲一邊款款道:“朕和德妃在這裏等著你。”
德妃身軀僵直,忽然一偏頭,吐了出來。
永裕帝想過她會抗拒會痛罵,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反應,頓時臉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氣,道:“小行子,你再這麼惡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時行被這仿佛對待太監的語氣惡心得臉色禁不住抽搐,勉強笑道:“總歸你舍不得和朕同歸於盡。”但也終究放開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歎息一聲。
隨即她道:“好,我寫。”
她往殿側走,道:“龍翔衛首領磨墨,金吾衛首領鋪紙。再來個人給我點燈!”
永裕帝使一個眼色,那兩人隻好上前伺候,卻沒有人來點燈,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這滿殿的蠟燭不夠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給你看的可不止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兩人鋪紙磨墨,暗暗調息。
她體內的針雖然勉強壓下去了,但終究造成了傷口,此刻內腑疼痛,不能再頻繁動用武功了。
信紙鋪開,文臻提筆,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電射鋪紙磨墨那兩人!
那兩人急忙避開,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邊的燭台,砰一聲燭台翻倒,燃著的那些幔帳,頓時熊熊火起!
皇後正站在那個方向,一聲尖叫,便要逃開,文臻對她手一揚,皇後以為她要攻擊,嚇得站住,結果文臻道:“看,我手裏沒有東西!”
皇後氣得險些吐血。
文臻這一出手,禦座玉階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緊張,德妃趁永裕帝忙著自衛,忽然站起,衝下了玉階。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為德妃定然被限製行動,不想卻沒有?
德妃三兩步衝到皇後身邊,一抬腳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後正要逃開,卻跑不動,回頭一看,臉色便青了。
殿側烈火熊熊,殿中卻無人喊救火,也無人敢動,生怕一亂起來就給狡猾多變的文臻有機可乘。
龍翔衛和金吾衛首領退開,拔劍,將附近簾幕幔帳統統砍落,避免火勢蔓延。
皇後那一邊的幔帳沒人管,此刻已經燒成一個大火團,皇後額頭大汗滾滾落,想要推開德妃,一轉頭卻看見文臻站在一邊,冷冷地盯著她。
皇後便不敢出手,拚命地抽裙子,往火堆外爬,剛爬出一步,德妃抬腳,踢在她肩膀上,把她踢得一個倒仰,皇後發髻散落,長發瀉下,嗤啦一聲,瞬間被燎去了一半,皇後一聲尖叫,“陛下救我!”
永裕帝臉色明明暗暗,沒有說話。
皇後一個翻滾,躲過德妃的下一腳,又叫:“陛下!我的方子還沒獻給您!”
永裕帝臉色一動,正要說話,文臻忽然陰惻惻道:“易勒石的返老還童藥方,裏頭有一味藥來自黑牢地底的一種毒菌,那毒菌天下隻在那一處有生長,而黑牢,在長川事變的那一日,就已經被徹底炸毀。”
皇後愕然看她,想說哪裏需要毒菌?可永裕帝已臉色一沉。
德妃一腳又踹在了她胸口,生生將皇後踹進了火堆!
皇後狂叫著向外爬,火堆外一左一右站著文臻和德妃,四麵有她的夫君和護衛,卻無人來救。
她衝出火堆,德妃也不攔,等她在地上翻滾想要撲滅火焰,德妃又抬腳,皇後慘叫:“饒了我!饒了我!你要什麼我都給!我以後永遠不和你爭……我發誓!”
“不。”德妃冷冷道,“我不要你那破後位,我隻要你把該說的話的說了。說了,我就饒過你。”
皇後驀然一頓,抬起一張滿是焦灰的驚駭的臉。
德妃緩緩抬腳,而身後火焰灼熱烤人,皇後渾身一顫,尖聲道:“我說!我說!二十六年前,我收買了你的宮女春曉,讓她在你侍寢離開後,爬上了陛下的床!”
禦座上永裕帝驀然一震。
刹那間他臉色青白變幻,不似人色。
文臻忽然想狂笑,心中卻酸楚難言。
德妃的腳並沒有放下,幽幽道:“還有呢?”
“我還……我還在你侍寢當晚,給陛下下了點迷情香,那東西能助興,但也能讓人迷幻,讓人清醒後神智虛幻,不知身在何處,不確定之前發生了什麼。”
德妃唇角牽出一抹冷笑,斜眼看永裕帝,永裕帝驀然偏臉,將臉藏進了暗影裏。
他那暗紅的指甲在不斷顫抖,他吃力地將手指縮進袖中,就這麼一個小動作都很艱難,而他的氣息也微微急促起來。
皇後顫抖哭泣,小幅度挪動避讓火焰,氣虛地不敢看皇帝的方向,滿頭滾滾大汗:“我……我都說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德妃的腳還是沒有放下,淡淡道:“不,你沒有。”
皇後驚愕地抬頭,卻在觸及她目光那一刻麵如死灰,驀然捧住臉,嗚咽道:“原來你知道……原來你都知道……”
德妃在這一刻竟然也麵如死灰。
半晌她蒼涼地道:“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啊,是天下最無情的母親。”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來,後頭的話,她忽然有些不敢聽了。
皇後卻已經被身後火燙得無處可逃,驀然慘聲大喊道:“對!是我!是我幹的!是我在太後唆使下,從燕綏兩歲起,便給他下豔情香,命宮女衣著裸露藏身於他經過的任何地方挑逗他戲弄他,還讓人……還讓人……”
文臻驀然抬腳。
但德妃比她更快一步,一直抬起的腳落了下來,狠狠踹中皇後胸口,砰地一聲,將她踹入了火堆裏!
皇後慘叫撲出。
“你答應我說了就放了我的!”
德妃撲上前,一把揪住她頭發,把她又推了回去。
“我隻和人講道理!”
皇後被燒得理智全無,大恨之下一把抱住德妃。
“一起死吧!”
德妃給她抱得一個踉蹌,眼看也要一起栽入火堆。
忽然一雙手伸出,撕開皇後,揪著她衣裳一搡,皇後便又跌了回去。
這一跌不比先前德妃出手,文臻用盡了殘餘的全部力氣,一搡之下,眼角的淚水都飛了出去,被火焰瞬間汽化。
她的眼眸也一片火紅。
曾經做過的噩夢,曾經猜測過的真相,曾經不能理解的他的空漠疏離和對人世間發自內心的厭倦,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答案。
卻,不能麵對,心痛難言。
那時候……那時候……燕綏還是一個幼兒啊!
一個柔弱的,身中奇毒的,無人護持的幼兒!
他是如何苦捱過那段暗無天日的生涯,如何在這肮髒惡心的深宮裏默默存活,如何抵抗住那些無處不在的紅粉骷髏和猥褻戲弄,如何依舊內心不改真純地長成。
她此刻心中無限感激燕綏,感激他曆這世間至苦至痛,依舊光華輝煌,坦然強大,完完整整地走到她麵前。
可有多感激燕綏,便有多恨這些人。
生平從未,這般恨過。
她沉默著,心間絞痛劇烈,驀然吐了一口血。
皇後在火堆中掙紮,翻滾,還在拚命向外爬,德妃似乎已經喪失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靠著殿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文臻一抬手,長劍如虹越入火堆,將皇後死死釘住。
皇後一聲慘叫,卻並沒有看文臻,驀然回首,死死盯著禦座的方向。
禦座之上,永裕帝渾身僵硬,躲在暗影裏的臉被火光照耀著,泛著一陣詭異的赤紅。
“……你不救我……你不救我……你這無心無情的僵屍!但你也遭報應了,你遭報應了!燕綏是你的兒子!是你的親生子!他無心皇位!本來隻想助你江山萬年,助你恢複健康……哈哈哈哈燕時行,你後不後悔!後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