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便是有三年封疆大吏的資曆,也不能直接便任了這中樞要職!
更不要說當初文臻劫獄,皇宮哐哐撞大牆,就差沒和永王直接幹一場,永王稱帝,怎麼會先破格提拔她?
單一令的老臉毫無表情。
什麼叫不可能?永王當皇帝才叫不可能。
他們三個老家夥如果硬頂,群臣也絕不會好好領旨,朝政轉眼就能癱半邊,永王除非想做一個半路皇帝,否則也隻能和他談判。
僵持一夜,他知道自己這幾根老骨頭,強不過手握大軍的永王,想要的,也不過是為東堂輾轉騰挪出一線生機罷了。
那麼,就給文臻扒拉一個好位置,以後的事,便交給她了。
這邊朝議紛紛之聲還沒平息,那邊急報便已經如星火一般被傳遞入大殿。
“報——西番進犯!奪我徽州!屠城三日!”
……
蒼南首府。
季懷遠展開一張信箋,細細讀了三遍,在蠟燭上燒了。
他在府中站了半夜,天明的時候去巡視了季家軍營,作為新任的家主,掌握手中的軍隊是一件必須要做的功課。
注視著檢閱台下看似軍容嚴整,實則人數已經比以往少了許多的軍隊,他眼神深思。
回城的路上,他想看看城中的民生,想再次感受一下這偌大土地和無數臣民都歸屬於自己的美妙感受。
他的隊伍很長,護衛很多,儀仗快要比得上皇帝,周圍的百姓已經習慣了季家在當地皇帝般的地位,都主動垂頭閃避行禮。
季懷遠騎著馬,掃視四周,誌得意滿。
卻忽然有一隊人,牽著牛,趕著羊,從道路的中間慢悠悠地過,絲毫不理會浩蕩的儀仗被堵了。
季懷遠微微皺起眉,放慢了馬速,等著前頭的護軍將這些不知禮數的百姓驅散。
誰知等了半天,還是被堵著,他探頭一瞧,就看見自己的護軍衣甲整齊,和那群一看就是留山土著的百姓交涉,卻並不敢大聲催叱,那群人不理會,這些皇帝親兵樣的軍士便隻能等,連帶他也隻能等著。
片刻後,護軍頭領趕來,抹一把頭上的汗,向他請罪。
“家主,前頭是一群留山人,化外之民,不知禮數……”
“為何不敢驅散?”季懷遠打斷了他的話。
那頭領怔了怔,半晌,露出一個苦笑。
“家主,以前是這樣的。但是留山現在有千秋盟,留山的百姓學了很多古怪之術,性子越發桀驁,再也招惹不得。前老家主還在的時候,就已經下令盡量不要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季懷遠沉默了,注視著那群人慢吞吞地走遠,再看看自己的護軍那副如釋重負的神情,心上飄過一絲霾雲。
先前燒掉的那封信的幾句話忽然掠過腦海。
“……君意圖偏安一隅,卻不知虎狼之側豈可安?君坐擁大軍,獨鎮天南,卻臣服於豎子之手,焉不知這血性勇氣如烈火,一衰便再而竭乎?”
……曾經叱吒南疆的季家,何時也這般畏事怯懦了?
一旦畏縮和退讓成了習慣,便再也直不起腰杆了。
季懷遠微微閉了閉眼睛。
一忽兒眼前是季節被捆在床上活活噴毒氣死前猙獰的模樣。
一忽兒是留山漫野繁花裏,一身錦繡的燕綏,和他用最淡的語氣,說著未來五年的計劃,提前幾年便將季家的未來做了定論,將季家的軍力做了瓜分。
一忽兒是深宮夜奔那夜,救走自己的那匹巨犬,那巨犬尾巴下有些稚嫩的字跡,那驚鴻一瞥的孩子笑臉,後來他派人打探過了,燕綏和文臻有一子,目前不確定在何處。
他想,就是那個孩子。
這樣的祖孫三代。
燕氏皇族的可怕,令人戰栗。
季家誰人能抗?自己嗎?
便如那信中所說,這樣的皇族,無論誰上位,真的能容他偏安一隅,割裂國土,為這南麵之王嗎?
燕綏真的想的不是慢慢消耗季家實力,打壓他的勇氣和信心,讓他和他的軍隊,就像今天一樣,連抗爭的勇氣都興不起,直到完全喪失戰力和血性,最後任他魚肉嗎?
他該信燕綏的承諾嗎?
他有點茫然地下馬,走進茶館,卻在聽了幾個字之後,霍然一醒,渾身冷汗瞬間濕透背脊。
茶館裏說的,竟然是一個老將被孫兒所騙,被替死的故事!
當然人名地點背景什麼都換了,但是他一聽便知道說的是什麼,而茶館裏的人在鼓掌叫好,他如坐針氈,不敢再聽,匆匆出門,風一吹渾身透涼。
已經傳開了嗎?
多少茶館在說著這暗示意味十足的故事呢?
又是什麼時候,人們會終於反應過來,這個故事影射著什麼,而他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便如信中所說。
“天地有目,燭照洞明,君以為當日景仁宮一夜,世間無人知耶?”
當晚他回了府,誰也不見,書房燈火亮了一夜。
天明時,他召來親信,秘密囑咐他幾句。片刻後,一隊快馬馳出季家大宅,向更南處邊境而去。
蒼南州再往南,靠近邊境線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那裏很少人前去,因為那是一片茫茫的沼澤,時常翻起無意中誤入的野獸的白骨。
因此也少有人知道,那一片沼澤很大,延伸最遠處便是大荒的地域,而在大荒那裏,那一片沼澤更黑更深,卻生活著無數凶猛的異獸。
兩片沼澤相連,大荒異獸卻不來東堂這邊,是因為大荒的沼澤生長著一種叫霧羽的植物,它所散發的氣味是異獸們最喜歡的,落下的草籽也是異獸們用以潤滑腸胃的寶物。
這種東西,生長其實很快,但是需要異獸糞便滋養。所以東堂這裏沒這種植物,異獸便不來,異獸不來沒有糞便,這種植物便不會生長。
數日後,一隊騎士來到這片沼澤,種下了一大批霧羽。
沒多久,黑色沼澤深處,便有微微腥氣彌漫,咻咻獸聲喘息,健壯腿腳攪動泥濘,黑色泥漿劃開鋒利的線,麵上露出異獸錚亮的獨角。
沒多久,這片死寂的沼澤,便會變得很熱鬧。
而東堂這裏和大荒不同,大荒無窮無盡的沼澤足夠異獸們尋找食物,東堂卻隻有這一片,走得太遠的異獸們一旦尋找食物,遲早會上岸。
而季懷遠,已經撤走了這一處的駐軍,放開的缺口,穿過一道山脈,便是建州。
建州和湖州換防,然而換防的軍隊已經走了,湖州軍又就地失蹤,建州,現在沒有州軍護佑。
現在,黑暗的沼澤被悄然打開。
霧羽在一片混沌中瘋狂生長。
季懷遠在蒼南季家大宅中默默思量,想著自己這不動聲色的背叛,會不會被察覺。
他不知道的是。
那天他離開街道後。
那一群“跋扈”的留山土著,走到街道拐角,便脫下了留山土著的彩裙和包頭,和等在那裏的季懷遠的護軍頭領接了個頭,然後消失於茫茫人海。
而茶館的說書人,走出茶樓,回到家,在自家的燈下默默數著銀子,想著昨夜有人教自己這個故事,明明也不怎麼好聽,以前也沒聽過,倒能賺這許多銀子。
他也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唐家新任家主,對著那東堂輿圖,定下的諸多計劃之一,號稱“獸潮”。
唐羨之拿捏人心,知道這位生性保守的季家新家主,在意什麼,害怕什麼,能夠接受的背叛程度是什麼。
被燕綏恩威並施拿下的季家新任家主,再次被唐家家主,挑撥、威脅、暗示、使詐……攻心而下。
天下之爭,風雲終起。
……
長川,易家大院裏,易人離逗著蹣跚學步的兒子,和厲笑說起不久之後孩子的周歲宴,和目前朝廷的局勢,末了感歎地說一句:“本來還想周歲宴能不能有機會見見文臻,現在看樣子再聚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厲笑稍稍豐腴了些,為人妻為人母之後,神情中的活潑未去,又平添幾分溫柔穩重,顯然生活得很是舒心,聞言眉頭一蹙,道:“你且上心些。最近這朝堂和局勢太奇怪了。伯父也來信說東堂之亂隻怕難免,要我們守好長川,萬不可為人所趁。”
易人離前年參加了第一次武舉,奪了榜眼,正式授了長川別駕一職。
易人離點點頭,厲笑又道:“陽南嶽又去哪了?最近總是見不著他人影。”
易人離漫不經心地道:“許是去和他哪個好兄弟喝酒了吧,你知道他和十八部族這幾年關係不錯。”
“正是如此我才擔心。”厲笑道,“他無官無職,隻肯做你的管家,卻和易家近親遠屬以及十八部族打得火熱,他這是在做什麼?替你拉攏人心麼?”
易人離瞪大眼睛:“替我拉攏人心做甚?易家都不存在了,長川都歸朝廷了,我還能做啥?”
他手一鬆,蹣跚學步的兒子便摔了一跤,寶寶撲地大哭起來,易人離急忙大罵自己該死去扶,厲笑伸腳絆了他一跤,易人離:“你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