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君愣了片刻,但也隻是這片刻之後,微微苦笑出來。
“那……老爺說的更厲害的事,是什麼?”
“原也是我的失策,若那寧立恒還活著,就有些麻煩,不過……若是死了,就讓南邊劉豫他們頭疼去吧,這是最近才得知的消息……”
希尹再度望了望那副字,與妻子隨口閑聊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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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麵,有關於黑旗軍覆滅、弑君反賊寧立恒被斬首的消息,正逐漸傳遍整個天下。
中原,戰事雖然已經停下來,這片土地上因那場大戰而來的果子,仍舊苦澀得難以下咽。
一些訊息,在大戰的混亂過後,才逐漸的出現,被一些人知曉後,變作了更為混亂的局麵。
大名府皇宮之中,在大戰結束後的這個秋天裏,劉豫開始變得多疑、惶惶不可終日,數日以來,他已經連續殺了十餘名宮中侍衛了。
從底層而來的傳言,正於人們口耳之間傳播、擴大。
相傳,在三年的西北戰爭之中,黑旗軍於大戰之中,逼降了眾多的俘虜,而這逼降,不僅僅是一般的招降那麼簡單,有傳言說,在西北的大戰開始之前,黑旗軍斬殺婁室之後,那魔頭寧毅便已在積極布局,他派出了大量的黑旗士兵,分散於中原各處、人群聚集之所。
當西北大戰開打,女真逼迫大齊出兵,劉豫的強製征兵便在這些地方展開。此時中原已經過三次大戰洗禮,原本的秩序早已混亂,官員已經無法從戶籍上評判誰是良民、誰是本地人,在這種饑不擇食的強征之中,幾乎所有的黑旗士兵,都已滲入到大齊的軍隊之中。
他們本就是軍人,在軍隊之中表現自然出色,升職出頭、不在話下,這些人勾連身邊的人,選擇那些身強力壯的、想法傾向於黑旗軍的,於戰場之上向黑旗軍投降、在每一次大戰當中,給黑旗軍傳遞情報,在那場大戰中,大量的人就那樣無聲地消失在戰場中,成為了壯大黑旗軍的養料。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如今的大齊軍隊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仍舊潛伏在其中,他們有的已經成為高層的將領,有的還在發展黑旗軍的成員,甚至有的,或許已經破格提拔成了劉豫身邊的宮中禁衛。
這些天來,劉豫看見的每一個軍人,都像是潛伏的黑旗成員。
連日下來,他的精神都衰弱了。
夜風在吹、卷起葉子,屋簷下似有水在滴。
滴答、滴答、滴答……細細碎碎的聲音。
劉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背後是一身的冷汗,他覺得似乎看到了床邊的黑影,然後……床邊真的有黑影。
那黑衣人靠過來,一隻手如鐵箍一般,牢牢鉗住了他的嘴,那雙眼睛在看著他,麵對麵的。
“皇帝……”
聲音響起來,那人抽出了一把匕首,往他的脖子架上來,比劃了一下,開始將匕首尖對著他的眼睛,緩緩的紮下來。
“……再殺一個皇帝……”
劉豫掙紮起來,然而那隻手上的力氣還在加重,他的臉頰骨頭都在咯咯作響,被褥下傳出濕熱的感覺,他已經被嚇得失禁了,眼睛緊緊地閉著。
鉗在嘴邊的那隻手陡然放開,隨後一下重擊敲下,劉豫暈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劉豫的臉上紅印未褪,巨大的混亂已經在宮內出現。
有關於心魔、黑旗的傳聞,在民間流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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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還在繼續。江南,寧毅的死訊與黑旗軍的覆滅已經在人們的口中傳過一遍,除了少數書生開始祭奠死去的周喆,感歎“撥亂反正”之外,這一次,民間議論的聲音,顯得安靜。
江寧城南郊,大片的院落建於原本山明水秀的丘陵間,附近亦有武烈營的軍隊駐紮。這一片,是如今太子君武研究格物的別業,大量的榆木炮、鐵炮如今就是從這裏被製造出來,發放各處軍隊,太子本人也時常在此坐鎮。
秋末,一名斷手之人敲響了一處院落的木門,這人身材高大,站姿穩健,麵上有數處刀疤傷痕,一看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報出某些暗號後,出來接待他的是如今太子府的大總管陸阿貴。這名老兵帶回的是有關於小蒼河、有關於西北三年大戰的消息,他是陸阿貴親手安插在小蒼河軍隊中的內應。
這人的名字,叫做林光烈,在小蒼河數年,他加入黑旗軍奮勇作戰,一度升至那逆匪寧立恒的身邊,他在西北最後幾場混亂的大戰中被俘,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而在看押之中,他連同幾名黑旗軍的將士越獄,親手砍斷了自己的手臂,九死一生方才逃脫,此時南下回報消息。
自然的,他也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聽取了相對重要的訊息後,陸阿貴將他安頓下來,同時派人報知了此時仍在京城的太子。
林光烈被安排在最好的宅院裏,受到了最好的對待,這一天,林光烈出門到江寧逛街,甩掉了安排下來負責保護他的兩名侍衛,離城後沿小路而走,走得不遠,看見了等在前方的陸阿貴與一隊士兵。
陸阿貴目光疑惑,眼前的人,是他精心挑選的人才,武藝高強性格忠直,他的母親還在南麵,自己甚至救過他的命……這一天的山道間,林光烈跪下來,對他磕頭道了歉,隨後,對他說起了他在西北最後的事情。
西北三年大戰,敵人源源不斷的過來,縱然寧毅早有眾多的布置,要承受下來,戰況依舊慘烈無比。最後的一年裏女真人的攻勢加強了,眾人東奔西跑,寧毅帶著直係部隊也投入了作戰,林光烈當時已經是這支隊伍裏的人。
戰場上刀劍無眼,雖然有大家的保護,但寧毅也受過幾次傷,在絕境般的環境裏,他與眾人一同衝殺,也曾說過,自己可能某一天,也會是完顏婁室一般的結局。那些時間裏,寧毅喜歡與人說話,許多的想法,並不避人,說起對戰爭的看法,對世道的看法,大夥兒未必都聽得懂,但久而久之,卻知道那是怎樣的拳拳之心。
“……我……被抓的那場大戰,是發生的最後幾次戰鬥了,開打的前一天,我記得,天氣很熱,我們都躲在山裏,天快黑的時候,坐在山邊乘涼。我記得,太陽紅得像血,寧先生去看傷員回來,跟我們說誰誰誰死了……”林光烈說到這裏,已經站起來,“他跟我們坐了一會,後來說的話,我這輩子都記得……”
“他說……我整天跟你們嘮叨,有些人就當我的麵說,煩死了,我都知道……他說,其實我是個怕死的人,不想死也不想痛,都不好受……他說,我今天不想說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死,非得去痛,但是,能跟你們一起打仗,一起衝上去,我覺得很榮幸,因為你們是人,有高貴的、高尚的東西,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垃圾,你們為了最好的事情,做了最大的努力……所以,如果有一天真出了什麼事,我真的,不算白來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