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儒學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果從頭看到尾,創立它的孔子,並非是後世的那個道德宗師,他其實是很講究務實的,在一方麵,他以道德的追求為最高標準,另一方麵,他其實是以社會現實為考量,教人做事。從子貢贖人的故事,到以直報怨的勸誡,再到“鄉願德之賊也”之類的論點,相對於後世儒家發展到“禮在理先”、再到更後世一味地教人謙和、退後卻從不明白地厘定個人權利“講禮不講理”的純鄉願社會,儒家的起點,其實是“先講理,後講禮”的。
孔子之後,儒家發展一千多年,到了另一段曆史中的宋朝,社會生產力已經發展到一個程度,利益開始更大程度地引導人們的欲望,商業發展,階級開始變得混亂時,社會需要一套更加明確的規範,甚至於需要一套更加精細的枷鎖,去告訴別人,你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你的位置在哪裏,你能追求的東西在哪裏。在當時,這樣子來確立一個國家,本身確實是最合理的。
理學,其哲學中心便是理、天理,一億個人組成一個國家,以怎樣的方式,這個國家最和諧穩定,這是就天理,而即便在後世,人們也知道大我與小我的分歧,個人與國家的分歧,要從小我至大我,個人肆無忌憚的欲望,就必須被壓製和引導。
人的本身,乏善可陳,他也是可能性無限的動物。但僅以社會構成而論,最堅固的社會是什麼呢?印度的種姓製度有著最為嚴格的階級,但是數千年來,他們國家連一個說得出的起義都沒有,何其牢固。儒家在厘定規矩的同時,實際上保留了人們往上走的路,它希望一部分人能夠脫穎而出,甚至希望在“某一天”,天下大同、人人如龍。也是因此,中國在那幾千年間,創立了最為輝煌的文明,而不像印度那般安靜死寂。
而對於大儒來說,創立一個學問,有他們本身高深的內涵在內,求的是知己。那時候講學問,有個願打願挨的準則,你願意學,我才告訴你,你不懂,那多半是你愚鈍。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是一種聖賢追求的最高狀態,所謂人欲,並非欲望,而是私欲。他們探討的是一個國家怎樣能夠達到最理想的狀態,其中當然也有種種苛刻之處。但作為普通民眾或是平頭百姓,未必能夠明白“為什麼”,那好,我告訴你怎麼做就行了。
到最後,框框條條剩下了,道理上理解的人,卻並不多。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你能理解的,我告訴你道理,你理解不了,那我告訴你怎麼做就行了。
理學的條條框框,從來就不是一種人性或學術上的退後,在學術上,它是一次飛躍性的進步。條條框框越多,它確實讓人們失去了某些血性,可草原上的漢子茹毛飲血,最有血性,誰願意去當呢?自理學之後,儒家真正找到了一條貫穿始終的靈魂和基因密碼,以至於此後數朝,朝代更迭,儒學卻始終不滅,因為不用儒家,就沒法治國。
及至王陽明的心學,其核心是“知行合一”,這同樣是作為聖人的最高追求,是對於善、正心誠意這些概念的最高追求,但相對來說,用作治國,他沒有“存天理滅人欲”來得有意義,這隻是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隻能算是純學術發展。當然,在後世它甚至被曲解成“我們要如實麵對自己的私欲”“殺伐果斷直麵本心”,則是最為滑稽的一件事了。
王陽明之後,最後的一個大儒是曾國藩,他的學說重修身待人,由於當時的世界環境,也講求經世致用的實用主義。隻是一場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不久便至,儒學被推倒在泥坑之中,他的學說,則隻影響了包括毛公、蔣公在內的一大批上層領導人。而所謂聖人、君子到底有多高呢,從曾國藩的一件事裏就可以看出:他曾經效仿曾參,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如此每天堅持,持續了一個月,最終導致耳鳴、眼蒙,在自我反省中吐血暈倒,因為思慮過甚。而這種嚴格三省吾身的準則,也是到他老年才能夠達到。
及至工業革命開始,世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究其根由,在於科技的發展使得一個人可以使出幾十人幾百人的力量,可以創造以往幾十幾百人的生產力。而在之前的社會,無論如何,一個人,就是當一個人用的。儒家也好,種姓製度也好,都是屬於這種前提下的人治,如果沒有科技的推進,它們幾乎可以永遠自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