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愛國,說死節,死到臨頭了,卻沒有人願意去,那儒者,不就成了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了嗎?立恒啊,這樣說起來可能有些太過務實了,但我輩儒者,每年都該死幾個人,死幾個……有名字的人,死在屠刀之下,死在金鑾殿上,死在這千萬人的眼前,真到該死之時不能退,如此才能提醒世人,這儒家之道是真的,為不平之事而死,我輩才算為往聖繼絕學。我死在這杭州城,也是要提醒大家,確實有些人抵抗過的,免得他們想要說起的時候,熱血之時,找不到可以說的名字……”
他說得有些激動,手臂顫抖著,摸索著戴上帽子:“我已經老了,正是死得其所,立恒你還不該死,外麵的那些孩子也不該死,但別無他法了,他們當中,也有被我教得信了這些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有微微的光從縫隙裏照射進來,微塵浮動在空氣中。老人說到這裏,微微笑了笑:“所以這樣說起來也許不好聽,但所謂衛道,其實也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死給你看。已經死了不少了,我因為名氣大些,反倒屈居人後,也令得那些孩子多受了幾天罪……為虛名所累啊……”
寧毅微微有些沉默,他對於儒家,有崇敬,也有不屑,所崇敬者,無非是這個以儒為名的係統以家天下的規則所創造出來的巨大的、自洽的統治係統,如同蛛網般的密密麻麻的統治藝術。所不屑的,則是大多數儒生讀書讀傻了腦子,什麼都不會想又或者什麼都想的各種醜態,但眼前這個老人,確實是令得儒家這個字,顯得有些偉大了。
平日務實致用,適當的時候……死給你看。
如同諸多儒生在殿前觸柱而死,如同後世陸秀夫崖山投海,方孝孺被腰斬後猶大罵朱棣不止。在後世看來,許多人或許都顯得有些傻,覺得他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成,但如果把儒家當成一項事業,終究是這些人才真正做了事情的,真正是為往聖繼絕學。若說起來,真就是“死給別人看”。
寧毅不做這件事,卻很難不佩服,心中想了想,外麵殺了幾天了,終究怕還是有很多人這樣子死了,又想起進來時外麵喊自己名字的幾個人,問道:“剛才進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在說自己的名字,他們到底……”
老人笑了起來:“他們便是想讓人記住,有這樣的幾個人,這樣死給你看了吧……都是好孩子,喊了的是,沒喊的也是……”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寧毅的肩膀:“你能活著,就該活著。要活著才能做事,你還年輕,不用多想,將來將這事當成故事,說給別人聽吧……”
老人隨後,並不說儒家的事情,倒是想起蘇檀兒等蘇家人的安危,開口問了問,隨後又顯得有些絮絮叨叨說起一些名字,問逃亡隊伍中有沒有這些人。寧毅記得的不多,與他聊了一陣,最後一直在想的,是老人家中的那個珊瑚筆格。老人治家甚嚴,家中子弟都沒什麼錢花,真到急需錢的時候,便去偷老人的筆格,老人便在家中出十貫錢的賞格,對方還回來,他也不問其它,便給十貫錢,於是家中子弟便時常就偷一次,還一次,偷一次,還一次,每次都能拿到錢,而其中一個年輕人,便是外麵那說了名字的錢惟亮……
哈哈,那個偷東西的家夥,居然也能這麼硬氣……
寧毅想著這些,他的心幾乎已經老了,已經好久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故事的,微微的,便有些感動……
午時到時,獄卒進來打開了牢房的門。不久之後,在烈日的照耀下,外麵土黃色的廣場上,砍下了一排腦袋,人群中,有人歡呼雀躍、大聲叫好,有人默默無語、神色肅穆,寧毅站在人群裏,看完了砍頭的整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