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整整一天,一篇五六百字的文章幾易其稿還是不滿意。寫之前他是懷著必勝的信心想輕鬆超越孫美美的,以便讓她知道自己沒什麼了不起的,跟領導拿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結果卻是他人貴有自知之明地認識到自己寫這路既需要功底又需要狡智的文章的確不那麼拿手,而且也遠遠不及人家孫美美。
梁文懷著一顆尚未泯滅的謙虛之心再一次仔細閱讀了孫美美用他的名義發表的那些論壇文章,想從裏麵找到啟迪和語感。一讀之下他不由再一次感歎孫美美的文章不僅邏輯謹嚴,說理透辟,處處透露出思想的鋒芒,而且大氣厚重,同時又舉重若輕,真是才高八鬥,妙筆生花。最讓他佩服的是她可以從無理處起筆,三繞兩繞就繞上了通衢大道,她有本事變無理為有理,化被動為主動,本來是山重水複疑無路,忽然間就柳暗花明又一村。而且她無論繞多少道彎子都清楚地記得最終的目的地在哪裏,從來不會把自己繞暈。一個女性如此足智多謀,機敏善辯,梁文不得不承認孫美美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仔細鑽研了孫美美的文章,照貓畫虎,總算把“新聞論壇”支撐了起來。雖然勉強,也還算過得去。孫美美的年休假按規定一共是十天,梁文掰著手指頭一天一天地數著。每天他最大的壓力就是填上那塊五六百字的版麵,為此他耗得真有點氣血兩虧,總算咬牙把一個星期堅持了下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筆調已經越來越像孫美美了,他自認為讀來幾可亂真。不過他當然清楚仿製品就是仿製品,贗品和真品是沒法相比的,孫美美文章的那種氣韻和靈動是他模仿不了的,至少在短期之內無論他怎麼下功夫也達不到她的那種收放自如和渾然天成。
梁文自愧不如。心裏盼望孫美美快點回來,好讓自己的苦役早日結束。
可是十天過後孫美美並沒有按時回來。梁文坐不住了,有事沒事就往總編室跑,一天竟然去了好幾趟,當然找的都是別的借口,可是直到下班也沒有見到孫美美的身影。
次日孫美美還是沒來,梁文心裏不安起來。他第一次打了她的手機,可是她手機竟然關機了。梁文就像中了邪一樣,隔一段時間就打一次她的手機,心裏盼望撥完號碼立即能聽見孫美美的聲音。可是每一次他聽到的都是同樣的一句話:“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
他心裏的不安在一點點地擴大,同時也十分氣惱。他想這個孫美美真是太不像話了,因為賭氣居然連班都不來上了!轉而想到此事是因自己而起,是自己違背了“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才弄得如此尷尬,氣惱之外又添了幾分的後悔和自責。
他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帶著一股冷風走進總編室,掃了一眼孫美美空著的辦公桌,問代主任李東林:“人呢?”
李東林連著打了兩個通宵的麻將,人困得迷迷瞪瞪,差一點沒弄明白梁文問的是誰。他好容易才反應過來,回答說:“噢,她休假呢。”
梁文斜著眼睛瞄他一眼,冷冷地問道:“她休假應該多長時間呀?”
辦公室裏別的人都聽出了梁文語氣裏的責問和不滿,唯獨李東林毫無反應。他含含糊糊地說:“好像還有幾天呢吧。”
梁文冷笑一聲說:“你連她該休幾天假都不知道?我告訴你吧,她超假已經三天了。”臨出門他扭過臉扔下一句,“都像她這樣我這份報紙就別辦了!”
李東林十分吃驚,困勁兒一下都給嚇沒了。他倒也沒往別處想,隻是想到一個總編輯對采編室的一個副主任超假都這麼清楚可見實在是太精明了,這種人是不好隨便糊弄的。
李東林這人也是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以前他曾是新聞學院食堂做飯的師傅,看見學員擺弄照相機他也很有興趣,閑了的時候就湊過去問長問短,問得多了也知道了一點門道。他借錢買了一個相機,學員實習的時候他也混在裏麵跟著一起去。幾年之後他不做飯了,成了區文化館的工作人員,同時也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攝影愛好者,大小影展上總有他的身影。又過了幾年他成了一個很有名氣的攝影愛好者,有不少作品參加過影展。報紙創刊的時候他經人介紹來當攝影記者,但因為對新聞攝影不太熟悉,剛來的時候幹的隻相當於編務,既不發給他相機也不發給他膠卷,工作就是雜務。但他毫無怨言,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心態特別好,態度還特別認真。他拜攝影室的大小記者為師,他們出去采訪隻要肯帶上他他都主動熱情地幫著背包拿機器,還前前後後跑著占位置。他悄不出聲地就混成了別的記者的搭檔,某一天臨時替代別的記者去出活,拿回來的照片很像那麼回事,於是就名正言順地成為了一名有相機也有膠卷的攝影記者了。
李東林真正嶄露頭角還是稍後一點的事。劉大中當總編輯的時候最喜歡做出一副內行的樣子親自到攝影室布置任務。比如拍糧食喜獲豐收,他強調要拍一座座堆得像山包一樣的新打下的穀粒,拍建設成就他要求拍一幢幢未竣工的大樓,前麵還要有一排排巨大的吊車,等等。許多記者都愁眉苦臉地說哪去找這麼現成的場景,哪能趕得那麼巧?隻有李東林接了題目從來就是一聲不響拎起包就出門了。最讓人叫絕的是他總能圓滿地完成任務,他不僅能拍到一座座堆得像山包一樣的糧食,他還能拍到農民在糧堆前麵敲鑼打鼓,喜笑顏開,但是不是新打下來的糧食就隻有天知道了;他不但能拍到搭著腳手架的正在建造中的大樓和一排排高大的吊臂,而且背景還有一輪又紅又大的太陽。那些別人很難趕上的爆炸、塌方、火災、地震、泥石流等等的現場如果一個人有照片拿出來那一定是他無疑。同行們向他取經,他嘿嘿一樂,故作詭秘地說:“電影還拍呢,這算個啥呀?”本來別的記者就懷疑他那些所謂的新聞照片有做假的成分,但他承認得這麼爽快還是讓他們非常吃驚。
劉大中倒是不大在乎那些照片究竟是怎麼拍來的,他看到了他所要求的照片,高興得不得了。他多次在大會小會上表揚李東林,誇獎他工作主動,善於動腦筋想辦法,有為人民服務的思想,還提拔他當了攝影室副主任。攝影室主任退休之後又提拔他做了攝影室代主任。
徐達接替劉大中之後,李東林工作更加賣力。他很想在徐達手上把頭上的這頂“代”的帽子去掉,為此他用了不少心思,使了不少力氣,也沒少給徐達送禮,可是卻一直未能如願。徐達一點也不看好他,認為他路子不正,習慣弄虛作假,根本不適合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他一直想找機會拿掉他,實在是礙於情麵才沒有下手。
梁文接任之後和徐達一樣也是很快看出了李東林的問題。他發現他既不懂新聞也不懂攝影,他奇怪這樣一個人竟然當到了攝影室代主任,他實在無法想象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報道他是怎麼混下來的。他毫不客氣地將李東林調離了攝影室,暫時放在總編室。李東林對梁文同樣也下過大本錢,因此梁文才沒有好意思把他一擼到底。恰好方文心離開騰出了一個正處的位子,梁文便順手安排了他,不過給他的仍然是一個代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