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見美豔,當然看得見。在他心裏,隨時隨地,每分每秒。
平穩規定的呼吸聲漸漸響起。靜立在淩昊然床邊,始終未發一言的慕容軒拉起莊美豔的手,走出了屋子。
屋外是漫天星辰,夜涼如水。
原子鍾悄無聲息的站著烏壓壓的上百人。在看見慕容軒和莊美豔出來時,他們的動作一致,雙膝彎曲,跪在地上。
“坐在這裏好不好?”慕容軒扶著莊美豔到院落角落一小石墩處,讓後者坐下。
“好。”莊美豔應著,坐在石墩上,把身體幾乎大半部分重心都移到了石墩後邊的牆處,斜斜靠在那裏,微笑著看著慕容軒放開她的手,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然後走向跪著的沉默中的人群們。
慕容軒和她都沒有太多時間了,有些事,隻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交待清楚,也讓慕容軒離開也能安心。
是啊,他們要走了。不單單是離開這座城市,還要離開這個世界。
簡單說,他們要共赴黃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要死,慕容軒就一定要陪著她一起赴死。雖然她並不是真想於如花年歲去奈何橋上晃,無奈她一心想償了淩昊然為她所遭受的極致苦痛,她要救淩昊然的命,又不能害了旁人,她隻能如此。
學一學端木楓,劃開自己的血管,讓自己這具血裏帶著紫血玉,又有端木楓體內特殊血液的身體來做解藥的源頭。
隻不過當初端木楓是一次性不超過600毫升的血量吧,她卻是一天三次,差不多每次400毫升的血量。
短時間內大量失血,不死也不可能了。
她當然怕痛。是的,她不僅怕痛,還有點不喜歡看見那麼多血不停的流出自己的身體,因為在那之後,她就會像此刻這樣,全身無力,臉色蒼白,四肢百骸皆是一陣陣發冷,痛苦無比。
可是,還是那句話,實在沒辦法。她不想別人死,不想欠人情,不想再結太多因果,算來算去,那就隻能是她自己死了。
畢竟,她欠淩昊然的已經夠多了的。
莊美豔想著想著,漸漸覺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頭越來越暈。視線裏銀白色的星星成了金色,冒出來又隱沒不見,耳朵裏像是有人在敲鼓,嗡嗡響個不停。
她想,她應該睡一會兒。
然後她閉上眼睛。
黑暗漫天,耳邊寂靜。慕容軒的聲音遠去,萬物仿佛被摁下了休止符,在沒有了絲毫動靜。
有偶爾朝莊美豔所在的方向看來的人注意到不對勁,有些惶然的站起來,手指著莊美豔,渾身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慕容媛的眼眶裏頓時湧出眼淚。
他沒有回頭去看莊美豔,沒有停下自己的最後囑托屬下時該說的事情,也沒有抬起手抹掉臉上的眼淚。
豔兒不想看他為她如此哭泣的。他想。
豔兒不會不等他的。他確定這一點。
嘴唇一張一合,字句清晰分明,一條條深思熟慮過的命令下達著,因剛才所看見的東西而驚慌的屬下也陡然間明白了主子沒有說出來的話。
不要說那人死了。隻要不說出來,那人就會還在這裏,在這個院子裏,站在慕容軒身旁,微微笑著,默然無語。
站起來的人又無聲跪了下去,有人正合慕容軒一樣,無聲流著眼淚。不是為已經死去的莊美豔,而是為了正在說著遺訓的慕容軒。
他們來這裏見主子,還以為隻是一次尋常召對。未曾想到,卻是來送主子最後一程。
他們不是笨蛋,記性都不壞,他們都還記得主子當初在以為王妃殞命後,是怎樣的生不如死。
而現在,今天,王妃就死在主子身後不遠處,主子還能用那樣平穩如常的語氣對他們說話,除了是主子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以外,他們不作他想。
預料王妃會死,卻任王妃身死,主子不可能不管不顧。但是還是堅持吧所有事務責任都交托幹淨,主子話裏是沒明說,但不會有人聽不懂那些潛台詞我要離開,所有事情都交付於你們。諸位此後各安天命,好自為之。
有那脾氣直率的屬下,都想衝上去直接質問慕容軒真的這樣想之類的話了,卻被身邊的同僚死死按住。
沒用的。主子決定了的事,縱使是大錯特錯的事,也絕不會回頭。
言語不會奏效,武力也難以與主子抗衡。主子是清楚他們這幫下屬的自知之明,更是對他自己又極為精準的信心,才會如此這般,平靜的叫他們來,對他們做最後的囑托。
沒人再妄動。除了不斷掉落在地上的眼淚,除了慕容軒的聲音,沒有更多的人聲。
然後,連慕容軒的聲音也沒了。
他話已說完,該交代的事已全部交代清楚,再說下去就是多餘。
慕容軒靜靜看了一遍跪著的下屬。
“你們很好。”他說。
一百多號人幾乎是齊刷刷的抬頭,每個人眼睛都紅得不像樣。
“你們與我共上過戰場,共同遍曆商海沉浮,朝堂之上,你們幫我許多,我們共曆過生死,共享過富貴,共承擔過罪責,我慕容軒何其有幸,有你們這群袍澤兄弟。”慕容軒微笑,下跪,麵對為他所說的話,所做的舉動感到震驚到忘記反應的下屬們。
“大風王朝的江山,是我們共同拚下來並且為之保衛的。國土、家園,以後,就是你們身上最重的責任。我把屬於我的擔子交托給諸位,無以為報。”話音落,慕容軒低頭磕地,重重的磕了三下。
與慕容軒對跪著的人們化成了石雕。他們想躲開這樣的拜謝與知遇,他們不認為自己又資格受他們最崇敬的主子如此厚愛,但他們都像被定在了原地,躲不開。
主子眼睛裏寫著袍澤弟兄四個字,這一刻,主子跪的,謝的,托付重任的,不是屬下,而是能生死以付的袍澤們。
他們不能躲。
他們願意接受主子的托付。即使是以生命為代價。
慕容軒站起來,轉身走到莊美豔麵前,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抱起了莊美豔。
他對已經沒有呼吸的莊美豔說話,聲音輕的就像在怕吵醒一個淺睡的人。
他說:“豔兒,我們回家。”
莊美豔睜開眼。眼前的一切一度讓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美豔,你起床了麼?”門被推開,進來一女人。樣貌聲音無一不與自己記憶中一樣。莊美豔眼眶瞬時紅透。